立 冬
立冬之日,我從日本的京都乘新幹線火車去宇治市。宇治市位於日本京都府南部,距離京都市區25公裏。
紫式部創作的小說《源氏物語》,被譽為日本古典文學的高峰。這座小城是《源氏物語》的故事發生的主要舞臺。小說《源氏物語》的最後十卷,被稱之為“宇治十帖”。
清澈的宇治川從城中緩緩流過。沿著宇治川漫步,大河東去,清流潺潺,水邊的樹木漸漸轉黃了,色彩斑斕,楓樹的紅葉分外絢爛。風動而氣清,秋滿心間。
雖然已經是立冬了,在宇治感受到的依然還是深秋的氣息。
宇治橋是日本最古老的木橋之壹,日漸斑駁的木欄桿仿佛訴說著1500年的歷史。在橋頭看見紫式部的塑像,三三兩兩的遊人,與平安朝時期的女作家合影留念。年輕的紫式部長發披肩,手裏握著壹部書卷。她神情安然,靜靜跪坐在水邊。站在千年的河流之上,想起《源氏物語》中遙遠的故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光陰如水,大浪淘沙,古今將相在何方?只有文學作品裏悲歡離合的故事,永久地保留下來。
水邊有壹座雕像,是《源氏物語》中的光源氏和美麗的女子相對靜坐著,樹上的紅葉飄落在他們身上。路旁立著的木牌,上面刻著《源氏物語》裏的“宇治十帖”。
陽光照在正午的小街,樹影婆娑,小巷寂靜,有騎單車的人飛馳而過。
在宇治川的中心,有壹片 *** 的沙洲上,水面開闊,雲煙渺渺,壹對對白鷺貼著水面低飛,有的停在沙洲上覓食。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秋木囀黃鸝。
陽光溫柔,江風清涼,三位年輕的女老師帶著壹群幼稚園的孩子在沙灘上野炊。
壹棵高大銀杏樹立在宇治川前,安靜註視著過往的行人。銀杏樹上掛著木質的牌子,上面寫:樹齡150年,昭和58年3月立。
銀杏樹的葉子在風裏漸漸黃了,它開闊靜氣,高貴典雅,是樹中君子。有風徐來,樹下已是壹片璀璨的金黃,真是人間壹季秋色。
沿著宇治川慢慢行走,小石子鋪就的小巷,潔凈如新。壹座座古樸的民居,依水而建,都是木質結構的二層小樓。壹戶人家的圍墻上,粉紅的芙蓉花探出頭來。圍墻只有半人高,小巧典雅的庭院裏,閑花搖曳,秀竹幾根,蒼綠的松柏被修剪得錯落有致,如蘇州園林的盆景,沒有壹絲匠氣。
每家的大門形狀各異,大多是由竹子與木條制成,樸素清雅,令人想起壹句詩:小扣柴扉久不開。那是唐詩裏的“柴扉”。立冬之日,我仿佛行走在唐朝的街巷。
小 雪
到了小雪,天氣壹日日寒冷了。
小雪,小雪,我輕聲念著,宛如壹個女孩名字,她潔凈的臉龐,晶瑩如玉的眼睛,她梳著壹頭烏黑的長發,有冰清玉潔的美。
在早市裏買了壹棵大白菜,就是齊白石筆下的白菜,那麽生動鮮活,壹清二白,幹幹凈凈,宛如人生。
周末,在家裏整理森兒上學時期的課本,看見他讀小學三年級時寫的日記:“今天早晨大霧,我用12個字形容:相當得大,相當得濃,相當壯觀。比昨天早晨的霧壯觀多了,伸手不見五指,大霧把學校的大操場都占滿了!”
我壹邊讀壹邊樂,最後壹句多有意思!
翻到他七歲畫的水彩畫,畫上有歪歪扭扭的小字:我和媽媽。他的字像是剛學步的小鴨,在雪地上落了壹串梅花瓣。
畫上是家裏的客廳,小男孩長著大腦袋,咧著嘴傻笑,剛掉了兩顆大門牙。媽媽穿著花裙子,腳蹬高跟鞋,脖子上戴珍珠項鏈,頭上紮著壹對粉紅色的蝴蝶,我和他壹樣,咧著嘴傻樂。原來,在森兒七歲的眼中,我和同桌的女孩長得壹模壹樣。
翻閱他高中時期的作業本,找到壹篇科幻小說手稿。小說《乞丐的禮物》,***計5800字,整整12頁,寫於2015年,他讀高中二年級。
他寫作時出手很快,壹氣呵成。壹篇幾千字的小說,只用了壹個中午的時間。用森兒的話說,我是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吧。
晚上,我和讀大學壹年級的森兒微信,發去小說手稿的照片。說,偶然找到了妳的手稿,看了幾遍,寫得真好,不要辜負上蒼給妳的天賦與才華!
他說,媽媽,我近期也寫了不少習作,大多和老師布置的作業有關,都保存著,發給妳看看。我期待著他的新作,內心分外歡喜。那個從小酷愛讀書的孩子長大了,那個永遠懷抱夢想的孩子,長大了。我收藏起森兒的畫作和文章,那是壹個孩子給予母親最美好的禮物。
小雪的夜晚,我隨手記下關於他的文字,內心溫暖而欣喜。
大 雪
大雪時節,我在漢江畔等壹場雪。
想起去年此時的壹場雪,紛紛揚揚,壹夜之間,萬物生靈都沈睡在茫茫的大雪中。行走雪中,空氣清冽如甘泉壹般。江畔的大樹落滿積雪,玉樹瓊枝,就成了東山魁夷筆下的畫。
翻開東山魁夷的畫——《冬花》。寒冬的夜晚,壹輪圓月掛在天上,清寂無言,慘白朦朧的月光籠罩大地,連月亮的光芒都是淒冷的。畫中彌漫著徹骨的寒冷,靜寂,沒有壹絲人間的煙火氣,更沒有人世的熱鬧和喧嘩,甚至連痛苦和憂傷都沒有了。
寒月當空,天地之間,壹片寂靜,只有壹棵大樹,它枝椏遒勁,繁華落盡,沒有壹片樹葉。月夜下的大樹銀裝素裹,分外潔凈莊嚴,有清凜之美。
那棵樹像是壹個人的暮年,刪繁就簡,把人世的浮華、虛榮都放下了,心懷冰雪,鐵骨錚錚。他在靜謐的冬夜裏,獨自壹個人冥想,回憶從前。
此刻,畫裏透徹的寒冷、清寂、安靜都有壹種令人震撼的美。
難怪東山魁夷這樣說,美是我的宗教。
初冬時候在京都的嵐山,遇見壹棵五百年的銀杏樹,壹樹明黃的樹葉在風裏肆意飄零。它也許就是東山魁夷在寒冬的月夜裏遇見的壹棵大樹。
尋找到京都的柊家旅館,這裏是作家川端康成喜歡小住的旅館,我在古樸典雅的柊家門前拍照,不由得想起他的小說《雪國》。
川端康成用大量的文字描寫無邊無際的雪景。他以沈靜憂傷、清麗細膩的筆觸寫盡主人公駒子的愛情和內心,她的愛情如同潔白的雪花壹樣純凈美好,然而,那場雪落進塵埃裏,落進現實的泥土裏,變得汙濁不堪。
世間美好的愛情,都該如漫天飛舞的雪花壹樣冰清玉潔。
冬 至
每年到了冬至,媽媽就買好了豬肉、白菜、大蔥,準備壹家人包餃子。因為,冬至不吃餃子,會凍掉耳朵。而且,父親在世時也最愛吃餃子。
那壹年,我的森兒四歲了,頑皮可愛。壹家人忙著包餃子,他忙著搗亂。他悄悄拿了幾個小面團,躲到角落裏,捏幾個沒有餡兒的小餃子。
森兒把幾個小餃子放在竹匾裏,我說,等媽媽煮好餃子給妳吃。他的小手指著自己包的餃子,我不吃這個。為啥不吃這個呢?他揚起紅撲撲的小臉,忽閃著黑寶石壹樣的眼眸,笑著說,因為它有點黑。
壹家人都樂了。
想起童年時的冬至,我吃了奶奶包的餃子,給壹群小雞餵過食,奶奶會說,天快要下雪了,天寒地凍的,不要出去瘋跑了,就在家裏玩。
我抱起小花貓,它的眼睛瞇起壹條縫,歪著腦袋看我。我乖乖地坐在奶奶的土炕上看“娃娃書”。百無聊賴,我把《雞毛信》《鐵道遊擊隊》《小二黑結婚》《孔雀東南飛》又翻了壹遍。我還不認識字,看書上的小畫,故事也明白了六七分。
奶奶,我的書為啥叫“娃娃書”?奶奶說,就是給妳這樣的娃娃看的書,就叫“娃娃書”。
奶奶盤著腿坐在土炕上,手裏握著壹把剪刀,低下花白的頭,忙著剪窗花。
剪好的窗花紅艷艷的,比墻角的壹樹紅梅還美。窗花就鋪在炕上的木桌上,想著過年貼在窗戶上,多麽喜氣!奶奶剪的窗花有喜鵲登梅,花開富貴,鯉魚跳龍門……可是,我最喜歡的是壹條胖胖的大鯉魚。
我趴在木格子的窗欞向外張望,寒風呼嘯,墻根下的母雞們凍得瑟瑟發抖,它們擠在壹起取暖。黑母雞把頭縮進羽毛裏,像是披著壹件黑棉衣。不知道什麽時候,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著,墻角的紅梅開了,連井沿上也落滿了白雪——
小 寒
昨夜雪落漢江,江畔的梅花開了,朔風凜冽,暗香浮動。
江邊的蘆葦白了頭,蘆花瀟瀟,有著壹種蕭瑟的美。蘆葦隨風搖曳,三兩只麻雀站在蘆葦枝上,纖細的蘆葦被小鳥壓彎了腰,形成壹道美麗的弧線,風中傳來幾聲鳥鳴,仿佛是林風眠筆下的壹幅畫。
午後,雪靜靜地落,江水茫茫,遠山茫茫,樹木荒草壹片晶瑩,四周萬籟俱靜,大自然最安靜肅穆的季節來了。
小寒時節,讀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我想,他大約就是在大雪紛飛的小寒,在西湖上的壹葉小舟中寫下的。
《湖心亭看雪》:“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壹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壹白。湖上影子,惟長堤壹痕,湖心亭壹點,與余舟壹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張岱逸筆草草,散淡優雅,用筆惜墨如金,寥寥數筆勾勒出壹幅水墨丹青。
此時,山川大地壹派潔凈。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張岱坐在小舟裏,隨手畫幾筆淡墨,風呼嘯著吹過,雪落西湖,大地靜謐,唯有“湖上影子,惟長堤壹痕,湖心亭壹點,與余舟壹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我讀了又讀,最喜歡此句:“舟中人三兩粒而已”。清水淡墨,有意境之美。落雪之夜,品茗、讀書、聽雪、夜話,古代文人生活的情趣和閑逸都在他的筆墨裏。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與天地萬物的相知相惜,仿佛在壹場雪裏。
獨自去江畔踏雪尋梅,常想起豐子愷先生的畫。畫中茅屋壹間,園中壹樹紅梅,梅樹下三位知己圍著小桌而坐。桌上清茶幾盞,三人笑語晏晏。畫上題詩: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壹面與梅花。
其實,我寫作多年,原來也是留將壹面與梅花。
大 寒
大寒了,這是冬季最後壹個節氣。
深夜落雪了,聽雪寒窗,書疊青山,燈如紅豆。圍壹爐紅泥小火,壹個人讀幾頁閑書。
閉戶讀書真歲月,揮毫落紙如雲煙。
雪夜裏,適合讀讀古書,讀《小窗幽記》《浮生六記》《紅樓夢》《枕草子》……也更適合讀古人的帖,如蘇軾《寒食帖》、王羲之《快雪時晴帖》。
書法家王羲之寫到——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快雪時晴帖》是寫給山陰張侯的,意思是說:雪後天晴,陽光照在皚皚白雪上,空氣清洌如甘泉壹般,心情極好,問候妳壹下。想必妳也安好吧。事情沒有結果,心中郁結,不詳說。短短二十字,古代文人率真的性情流露在筆端。
帖,是古人寫給友人的信箋。生動純凈,情深意切,生活幽微之美,都在那些帖裏。
讀汪曾祺寫沈從文先生的文章。他寫到:“沈先生喜歡寫窄長的直幅,紙長四尺,闊只三寸。他寫字不擇紙筆,常用糊窗的高麗紙。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從前要求他寫字的,他幾乎有求必應。”
沈先生說,我的字只值三分錢。我默念了幾遍,心裏忍不住傷感,就為他這句話。
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沈從文的所有著作重新出版,全國各個大學的中文系將他的作品列為研究課題。許多讀者第壹次知道,有壹位作家叫沈從文。
沈先生說,我壹生從不相信權利,只相信智慧。聽他的話,看見窗外風雪裏壹樹清寒的竹。
入夜,在燈下翻閱豐子愷先生的畫《冬日可愛》。畫的也是冬天的午後,老人坐在門前的竹椅上,穿著厚厚的棉袍,戴著黑色的棉帽,壹雙手抄在棉衣裏取暖。他身旁的矮凳上坐著小男孩,他穿棉袍,戴著壹頂紅棉帽子。他學著爺爺的樣子,也抄著雙手取暖,爺孫倆壹起在冬天的暖暖陽光下曬太陽。
爺爺的腳下蹲著狗媽媽和小狗,門檻上臥著壹只貓,懶洋洋的。不遠處的草叢裏,母雞領著壹群小雞在覓食,大白鵝伸長了脖子“嘎嘎”地鳴叫著。悠遠的時光,綿長的日月,溫馨的畫面,妳我仿佛壹瞬間回到童年。
冬天來了,都有朔風、雪花、暖陽、老人、孩子,小狗、雞鴨、草木生靈,人與天地萬物相依相伴著,怡然自得,其樂融融,每壹個冬日都那麽可親、可愛、可感、可懷。
人間節氣,原來也是人間的氣節。天地萬物到了什麽節氣,該發芽的發芽,該開花的開花,該結果的結果,該落葉的落葉。
年年歲歲,二十四節氣流轉不息,不管人間冷熱寒暑,花開花謝,草木枯榮,都在二十四節氣裏。
萬物美好,我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