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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

壹、壹顧生輝

“幺兒,老裁縫今日倒是把戲服趕出來了,明日妳定要好好表現。哎呀,我壹想到‘蘇婉院’很快要搭上汪政府這條大船,就是樂得整宿整宿都睡不著。”

蘇姐外披了壹件黑呢鬥篷,領子下掛在壹條色澤暗淡的玉佩,行情人壹見便知道是贗品,特別是那件黑呢鬥篷,遠遠望去還能哐哐路人,近看便可知其做工粗糙。

這個時候的上海動蕩不安,好的服飾更是難求,削尖了頭擠進上流社會的蘇姐便開始模仿官太太的衣著打扮,她說這樣走在路上都多了些底氣。

陳玉枕用鉛筆畫出細眉入鬢,眼神卻怔怔的,半晌才聽到她開口:“蘇姐,蘇婉院到底是梨園,還是妓院?”

陳玉枕十六歲那年被父親賣到了附近的壹家戲院,她生得壹雙絕美的眼睛,唱腔清潤悅耳,道白中京白異常流利,尾音中拖了壹絲糯糯的蘇音,聽起來很是吸引人,所以在班子裏很受歡迎。

戲院裏更是為她打起了“女版程硯秋”的名號,登臺當日窄小的戲院擠滿了癡戲的看官。

她的水袖堪堪遮住手,裙子像壹片鋪開的荷葉,裙子雖長,卻不露腳,輕盈中又帶著嬌羞,她薄唇微啟,壹道細膩的戲腔從喉中溢出。

“三十載兮冷月看,故人覓兮影無還。月入窗兮紅黃暗,朵雲箋兮殘淚彈。”

唱的正是京劇《金鎖記》裏的壹折。

面容還尚是稚嫩的陳玉枕把中年後狠毒決絕的曹七巧演得恰如其分,臺下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戲院賺得缽滿盆盈。

可惜好景不長,碰上軍閥混戰,加之經營不善,戲院在三年後轉讓給了茶樓。

陳玉枕收拾行李時,聽到樓下有人聲,她壹扭身伏在窗邊往下望,壹名衣著光鮮的男子正和老板說著什麽,嘴邊不時露出微笑,看著倒是文質彬彬的模樣。

不壹會兒,老板便哧溜哧溜地跑上了樓,樂呵呵地說:“玉枕啊,樓下的那位客人是來自北平,說是奉命南下物色坤伶,看了妳的戲,很是喜歡,出了二百大洋要帶妳走呢!”

她又忍不住往樓下望了望,那位先生仍是保持不出格的微笑,剛剛好,不顯得輕佻,但是有幾分虛偽。

戲院門口停了壹輛汽車,模模糊糊地,她瞧見車後座有壹個人影,不過帶著帽子,看不太清臉,只是他坐得很是筆直。看起來正氣凜然的樣子。

陳玉枕這些年倒也賺夠了錢,想著回鄉下找姊妹合著開壹家小店,就可以安穩地活在這亂世中。

可是不知道怎麽了,她竟然魔怔地應了好。

老板的喜悅之情滿溢臉上了,他壹邊歡呼,壹邊拍手,連連誇她將來必定名滿梨園。

那位先生替她開了車門,她道了聲謝,便抱著行李進了車裏,這是她第壹次坐汽車,但是礙於面子,不敢四處張望。

她匆匆瞧了眼旁邊那個帽子壓得低低的男人,估摸二十五、六歲,灰色的西裝革履,卻戴了壹頂不太合適的帽子,應該是臨時買的,高挺的鼻子在逆光中顯得尤為淩厲,他特別敏感,意識到玉枕在望他,微微蹙眉,把臉扭向另壹邊。

她甚感失禮,也安安分分地坐好了。

車上有三人,氣氛卻很是尷尬,全靠開車的那位先生調動氣氛,他壹直露出那副得體的笑容,好像連嘴角揚起的弧度都算好了,讓人生出壹副不舒服的感覺,玉枕不搭他的話。

她趴在車窗上,秋風徐徐,拂過她的臉蛋。

到了上海,她聽到壹陣哨聲,官兵拉起繩攔斷了路,人群和汽車都被封鎖在了壹側,開車的先生終於收了笑,埋怨地說了壹句:“這上海真是人多,車子都過不去了。”

“銳生,把她那邊的窗關了。”坐在旁邊的男子終於開了口。

名喚銳生那個先生忙應是。

玉枕不明所以地望了望他,這時他摘下了帽子,梳裝整齊的頭發,明亮卻狠厲的雙眸,卻在瞬間切換成親近的面容對著車窗外的官兵微微點頭,官兵點頭哈腰地給他放行。

銳生帶她去了“蘇婉院”,那裏是壹個寬大的院子,四面都是青瓦白墻,綠樹環繞,青衣花旦,滿園的鶯鶯燕燕,倒像壹臺牡丹戲。

這裏的戲班子和從前和不壹樣,有專門培養坤伶的女科班,蘇姐穿著修身旗袍,笑得嫵媚,對銳生說:“下個星期我們要上壹臺戲,記得喚妳家主子來。”

銳生點頭。

車打著了火,玉枕壹思索,緊跟了上去,像唱戲時那樣,氣沈丹田,方開口:“車上那位先生是妳主子?”

銳生驚愕,望左右無人才急急說道:“他只是北平的壹名商人,要去上海,我順道載他壹路罷了,”想了想,又補充壹句,“我對他如此客氣只不過是他給的車費很是闊氣,這世道,得幾個錢不容易。”

玉枕垂眸答是。

在“蘇婉院”的三年,她的身段,板眼都越發出彩,看官最愛她的《梅妃》,場場座無虛席,有壹次壹位先生留下了兩百銀票以示贊賞,出手如此闊綽,使得玉枕的名氣越是響亮。

“蘇婉院”全靠官家少年和名流撐著,平民百姓根本無暇去聽戲,到了後期,很多名伶嫁給了富商或者軍官當作小妾,也放棄了繼續唱戲。

有壹些戲院開始刁難“蘇婉院”,隔幾天就派人來砸場子,蘇姐欲哭無淚,壹有空就拉著玉枕哭訴,說自己如何不容易。

沒想到幾日後,蘇姐便接到了來自汪政府的信封,邀請玉枕在賀功宴席上唱壹臺戲。

這可是大好機會啊,依上汪政府這艘巨輪,以後還有哪家戲院敢惹“蘇婉院”呢。

玉枕不樂意,雖說她不是有壹腔激情的愛國人士,但也不想和汪偽政府扯上關系,可是最後還是抵不過蘇姐的軟磨硬泡。

出發前夕,她重新端詳了那封信,右下角用小楷字寫著壹個字。顧。

這時的玉枕,還不知這個“顧”字帶有多少的權力,也不知這“顧”字壹落筆便可輕易奪走別人性命,此時的她只當這是壹個同樣愛戲的癡兒送來的壹封邀請函罷了。

二、二顧生念

臺下坐滿了穿著軍服的大官,他們的眼中沒什麽波瀾,壹副色瞇瞇的模樣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蛋,似乎聽不見她所念的道白,也不在意她揮出去的水袖是否自然美麗。

“可嘆我與梅花壹樣孤冷,怎比得閑桃李獻媚爭春?我只怨俏東風太無憑準,全不解雪寒梅傲骨天生。”

她哀哀然念著江采萍的道白,感情所至之時,想到梅妃被李世民拋棄,想到她從盛寵到無人問津,從而想到自己竟要靠著賣國賊才能在梨園立足,壹時悲從中來,泫然淚下。

壹擡眸,恍惚間見到當年那個坐在她旁邊的男子。

玉枕壹怔,心亂如藤,急得忘了下壹句道白,她楞在原地,昏黃的燈光冷冷地打在她的戲服上,全場寂靜。

忽然那位男子鼓起了掌聲,他壹身墨綠軍服,濃眉亮眼,打量的目光中帶著壹絲乖張,他坐在最前頭的位置,他是汪政府的人?而且官職不小。

他是城府極深隱藏了自己,抑或是他雖殺人如麻,但在京劇面前是最單純的癡兒呢?

大家目目相覷,但是緊接著場子發出了洪雷般的掌聲,玉枕呼了壹口氣,急急道謝,便退了出去。

她在後臺裏卸妝,剛換上旗袍,便有壹個聽差進來對她說:“玉枕姑娘,有人請。”

她猶豫了壹下,還是跟著聽差去了。

上了壹輛三輪車,經過重重曲折的走廊,踩著木制的地板,高跟鞋發出咚咚的聲音,她有些不自在。

到了之後,聽差示意她推門而進。

屋子裏是日式裝潢,男子坐在地板上,桌子上擺著壹壺茶,壹旁放著日本的和服木屐同發飾,玉枕有些排斥,後退了壹步。

他順著她目光望去,輕笑壹聲:“我進來時就有了,我沒有這種特殊愛好。”

他這壹笑倒使氣氛變得輕松,玉枕也坐了下來。

“如果沒記錯,三年前我曾見過先生。”玉枕輕輕抿了壹口熱茶。

“難為妳還記得。”

“先生很愛聽戲?”

“那倒也不算。”他把茶滿上,嘴邊浮起若有若無的微笑。

玉枕和他在壹起的時候,變得提心吊膽、風聲鶴唳的,時刻提防著外面的風吹草動,聽聞最近刺殺汪政府的組織人員被抓到了,時局動蕩,壹不小心就死於非命,那場刺殺就讓街上的百姓無端送命了。

如今她居然和汪政府的人在壹起。如果有壹顆子彈偏了偏,死的就是她了。

他問她叫什麽名字,問話時壹副不想知道,但又不得不問的樣子,眼睛溫溫望著茶杯,用鑷子夾起泡開的茶葉,又夾起,又放下。

之後他笑著說:“但願不要人比黃花瘦。”

玉枕有些詫異,他說的是宋代李清照的《醉花陰》裏的最後壹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而這詞裏有壹句“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正應了她的名字,玉枕。

“玉枕”這個名字是十六歲時她自己取的,喜歡李清照,其實更多是因為被她的詞觸動到。

忽然有壹陣急切的敲門聲,他往門口壹瞥,之後讓那人進來。

進來的人有些防備地望了玉枕壹眼,他點點頭,那人才低聲說:“真是見鬼了,能用上的招兒我都用了,牙齒都打沒了,他們還是壹個字都不肯吐。”

玉枕眉壹皺,眼睛卻直直看著他。

他目光開始變得冷厲,臉上露出陰鷙的笑:“我收到‘毒針’的信,這些人可都是有妻兒的。”

來人那張帶有褶皺的臉開始泛起笑容,拍拍他肩膀道:“顧延,真有妳的。”

天色漸漸起黑,這室內小陽臺上壹燈螢然,玉枕提議給他唱壹出戲。

他答好,連茶都泡上了,靠在墻上,壹副放下戒備的神情。

玉枕穿著旗袍,連妝容都是素雅的,在這窄小的房間裏,她拿出了登上大舞臺的認真勁兒,但是當她壹張嘴時,顧延的臉色就變了。

她唱的是《青霜劍》中《洞房》裏的那壹場,申雪貞對仇人方世壹,內心仇恨到了極點,伺機刺殺。她面對方世壹時,眼中滿是笑意;轉過頭來,臉上是恨不得將他抽筋剝骨。

玉枕壹人分飾兩面,真是煞費苦心地表達出她對自己是多麽厭惡。

他早該想到她也容不下這樣的自己。

叛國,內奸?

他聽過太多這樣的話了,不過這些人都是在臨死前最後的掙紮罷了。

他試過被人當面吐口水,不過下壹秒那人舌頭就被抽了。

還有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在鬼門關前走了好多回了,還有什麽還怕的。

他不打斷她,靜靜聽完她唱的戲。

等她唱完最後壹句時,顧延笑著合上茶杯說:“這真是壹場好戲。”

壹場好戲。

玉枕嚇得瑟瑟發抖,深知自己得罪了他,但是心裏沒有半點後悔,他手裏沾滿了那麽多無辜人的鮮血,是如何這樣心安理得地坐在這裏聽戲的?

外面是烽火連三月,而他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把上海攪得天翻地覆,下個命令就能讓人妻離子散。

可是明明他是最該死的那個。

當玉枕意識到自己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她倒吸了壹口涼氣。

死。這個字似乎離她很遙遠。

她是個活在戲中的角兒,愛的恨的都是戲中的人,她把自己鎖在金絲籠裏,全身而退。

這時窗外下起了雨,雨從簾幕邊橫掃過來,是壹場淋漓暢快的大雨,與這幢陰慘慘的建築格格不入,蚊香壹蓬蓬地浮上來,直熏到心裏。

回到蘇婉院的時候,蘇姐快步擠上來,壹副討好的面孔,揚眉咧嘴地問東問西,只恨自己沒有在現場。

當蘇姐問到“有沒有見到什麽大人物”時,玉枕頓了壹頓,蘇姐馬上意識到有情況,更是像只怎麽也甩不掉的蒼蠅,追在身後問個不停。

玉枕坦言後,她壹臉驚訝地反復詢問,顧延?上海汪政府裏掌握重要間諜情報的顧延麽?

之後就像炸開鍋了壹樣,整個人亢奮了起來,嚷嚷著要玉枕多與他走動。

當夜玉枕翻來覆去睡不著,草席子被磨得沙沙作聲,床板咯咯響著。

這明明是壹件不光彩的事情,為什麽大家都在恭喜她,難道因為他手握權力,就可以讓人忘記了他所做的事情都是會遺臭萬年的嗎?

更可怕的是,她開始有點享受這種靠著顧延壹路披荊斬棘的感覺。

壹面厭惡著他,壹面又利用著他。果然是虛偽。玉枕痛苦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那麽偉大和善良,她只是壹個小人物,舞臺那小小的壹隅便是她的壹生。

經過半夜的掙紮和思考,玉枕決定明日買些水果去見他,算是正式感謝他幫她解的圍。

玉枕有些拘謹地站在顧館門前,門衛見了她,倒是直接將她領進壹間屋子,也沒有去通告,好似她來了很多回壹樣。

忽然聽到壹陣激烈的爭吵聲,她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下意識地躲在屋子裏的壹個隔間內。

是壹個女人的聲音,“顧延,妳瘋了不成,妳本身也是當特務的,妳知道這次任務多麽危險!”

“重慶的情報網我已經搞到手了,信我,這次可以將他們壹網打盡!”

顧延打開門後,皺眉看了看亮著的燈,快速環顧了四周,玉枕心提到了嗓子眼,氣都不敢喘。

那個女的背對著玉枕,玉枕看不清她的模樣。

顧延接著對那個女生說:“妳先回去吧。”

忽然那個女人叱呵道:“是誰!”接著拔出了腰間的槍支,指著隔間後的玉枕。

玉枕站了出來,驟然出了壹身冷汗,下意識地看向了他。

顧延抓緊槍口,雙方抗衡的力量,用力得開始微微顫抖。

那個女生壹頭幹練的短發,巴掌小的臉蛋,那雙挑起來的丹鳳眼此時滿是憤怒,她又是痛心又是決絕地說:“顧延,妳這幾年動不動就跑去聽戲,妳的心還有幾分留給妳的政治事業妳自己清楚,別的我都可以視而不見,但是這女的,她聽到了我們的事,她必須死!”

顧延眸中閃過壹星狡黠的笑,把聲音壓得很低,“如果她受傷了,阪野會立刻收到毒針已經叛變的信息,妳說他是相信我,還是相信在那邊過得活色生香的妳。”

她不可思議地退後兩步,好像不敢相信他竟說出這樣的話,“妳……!顧延,妳是不是被赤化了?!”

“沒有,我心裏沒有信仰,壹捧水,是沒有形狀,又可以是任何形狀的,妳最好不要把我逼急了。放了她,我保證她不會把事情說出去,而妳也安然無恙。”

那女人的神情漸漸變緩和了,握槍的手也放松了下來,顧延不虧是顧延,說服別人的方法總是壹套套的,她收起了槍,恨鐵不成鋼地怒瞪他壹眼。

她剛想轉身出去,背部猛然壹陣劇痛,她用手壹抹,全是鮮紅的血,接著顧延連捅了她幾下,她話還沒說出口,就倒在地上了。

顧延面若冰霜,把匕首隨手扔在地上,撥打了壹通電話。

“銳生,上來幫我處理壹點事情。”

“嗯,毒針死了,另找人頂上吧……”

玉枕臉色慘白,驚嚇得眼中映出淚光,這是她第壹次離死亡那麽近,還能見到那女子合不上的雙眸,那灘濃稠的血勻得面積越來越大,似乎浸軟了木地板,然後滲進去,樓下滴答滴答落著壹夜的血雨。

蘇婉院就像她的象牙塔,她在裏面活得無憂無慮,可他偏要壹點點把這個殘酷的世界扒給她看,對他而言,就像剝橙子壹樣簡單,裏面不斷噴呲出鮮血,他笑得猖狂。

顧延急急掛了電話,想靠近她,又害怕手上的血嚇到她,只好在壹旁靜靜看著她。

許久過後,他才開口,“我從小就在‘不是妳死,就是我亡’的環境裏長大,我只知道,若我放了她,妳就會有生命危險。如果是這樣,妳還覺得我很可怕嗎?”

玉枕淚水忽然漫了上來,怎麽也擋不住。

她和他不過幾面之緣,為什麽他會願意為她冒險。

保證她不會說出去?

如果玉枕真的是重慶方面的間諜呢?

這種情感來得太快了,壹時間撞得玉枕魂飛魄散,她招架不了,也根本無法思考在這場戲中她扮演了壹個什麽的角色。

這只是壹場荒唐的戲,黃粱壹夢,總歸落幕吧。

三、三顧生情

慶功宴壹邀後,玉枕在梨園裏再壹次名聲鵲起,可是之前那些老客人倒不怎麽來了,也許是害怕和汪政府扯上關系,多壹事不如少壹事。

顧延也沒有來找過她了,只是不時寄幾封信過來,蘇姐還以為她結交了什麽文人墨客,烽火戰亂的,誰還得空弄這些詩情畫意。

玉枕把它們丟入火盆裏,燒得幹凈。

幾日前,秀卿回來了,她梳髻,雙眉修得又彎又細,穿著壹件月白蟬翼紗旗袍,壹歪身坐在了椅子上。

她當年是蘇婉院有名的青衣,本來前程似錦,但是最後還是選擇嫁給了汪政府裏的壹名官員。她笑著說富太太的日子忒是無聊,不如跟著班子壹起唱戲。

語氣中頗有炫耀的意味。

臨走時,她留下了壹句話。

“幺兒啊,把自己放低壹點,也不是壹件壞事。”

似乎話裏有話,玉枕苦笑。

真是個多雨的季節,大雨傾盆而下,嘩啦啦地潑下來,地上起了壹層白霧。

第壹次,她打來了顧延寄來的信。是壹張牛皮紙做成的信封,開口處蓋了壹個紅色的戳。

舒服的小楷字體抄寫著李清照的詞。僅此而已。

玉枕想,他會不會上壹秒還在對犯人嚴刑拷打,下壹秒就拿起鋼筆謄寫《浣溪沙》呢?

就像壹個惡魔愛上了種花。

怎麽看都很不相宜。

壹日“蘇婉院”裏來了幾個日本軍官,他們用著蹩腳的中文對玉枕說他們的長官請她去唱戲。

玉枕深知如果這次去給日本人唱戲,就真的就背上了叛國的罪名了,心如死灰時,她忽然想起了顧延。

更加心如死灰。

對玉枕而言,顧延這個人是她所有的掙紮和矛盾,對他的感情也好,情愫也罷,都要努力壓制著。

顧延只身前來,剎那間她竟忘了他的身份,他用著流利的日語和日軍交涉,談笑風生,像是很熟的朋友。

他不時看過來,玉枕只好澀澀地對他笑。

他笑著歪歪頭,似乎在說她不必如此。

日本士兵悻悻而歸,玉枕好奇地問他說了什麽,他從身後拿出壹封信,遞給她,壹面笑壹面說:“撒了個小謊,說妳是我的未婚妻。”

玉枕壹楞,無可奈何地笑了壹聲,似在為這場鬧劇感到悲哀。

“蘇婉院”門前有壹盞昏黃的燈,他的側影迎著燈,目光下垂,睫毛撲閃閃的,歇息在有些蒼白的臉頰上,有壹種溫柔的書生氣質。

恍惚間,他不是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魔鬼,只是壹個迷失夢途的書生罷了。

有了那盞路燈在,地上模糊的影子,便更覺得曖昧親密。

而他沒有在看她。

顧延拉她上了車子,連司機都沒有,他親自開車。玉枕詢問了幾次要去哪裏,他笑著擺擺頭,竟怎麽也不願意說。

天愈黑,路上行人愈少,整條大街也沒幾個閑逛的,車夫也變得乏力,漸漸跑不動了,壹天下來也不知接了幾個客人。

偶爾經過的壹輛汽車亮起來的車燈像躲在雲後面的月亮,風猛的壹吹,驟然亮眼,讓人很不舒服。

壹切像回到三年前,她倚著車門,頭部靠著車窗的玻璃,涼涼的,頭皮像觸電壹樣,壹陣清明。

“妳這樣,壹顆子彈就爆頭。”

忽然冷冷的壹句話,玉枕的心寒了半截,腦袋像晃晃悠悠地掛在那裏而已,她立馬靠近顧延,壹副要死壹起死的氣勢。

顧延掃了她壹眼,之後忍不住笑了出聲。

偌大的舊戲院裏燈火通明,底下的木凳子整齊擺放著,壹看就知道是有人刻意安排過的。

以前玉枕覺得這戲臺有唱壹場“霸王別姬”的氣勢,那小小的壹角是那麽的寬大,好像走到盡頭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在臺下舉起手掌壹量,只是半截手掌那麽大。

椅子上搭了條紅羽紗,玉枕戲癮上了,把紅紗羽當水袖,上臺玩了壹把。

顧延看著她,眼裏暈開了笑意。

這個舊戲院如今已經荒廢了,但在三年前可是連聽戲都很難預約得上的,更別談上臺唱戲了。

當年蘇婉院凈出絕色名伶,她初來乍到,受盡排擠,她只能偷溜進舊戲院裏模仿名角兒的腔調,原來當家花旦的水袖正、反、翻、抖、收都是帶有感情的。

她沒日沒夜地待在舊戲院裏,入迷時,甚至壹日都不曾吃過壹口飯,她最是喜歡熄燈閉院的時候,這樣她就可以大膽地在這裏唱戲了。

只可惜到了最後她還是沒能上臺過壹把戲癮。

玉枕沒想到顧延竟然知道這個她以為僅是屬於她的秘密基地。

“妳知道嗎?當年,我在那裏,”顧延指了指角落裏的壹個位置,因為太黑了,玉枕差點看不出那兒還有壹個位置,“聽妳狼嚎鬼叫了壹晚。”

“我原本是來這兒尋個清凈,但是沒想到遇見了妳。”

“本來想走的,但是又怕嚇到妳,便想著忍壹忍,不料妳竟然唱了壹晚。”

顧延想起從前,失笑,用手遮住眼睛,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

玉枕不知和他還有這樣的相遇,先是羞赧地垂眸望著地下,然後也和他壹起笑了起來。

“之後我每次看,妳都在,我便每次都來。”周圍很安靜,他說的這句話顯得尤為清晰。

離開的時候,燈還亮堂著,在外面往回壹看,那壹點橘紅竟有點像屋子著了火。

他們兩人像是從火海裏逃生的戀人,所有往昔都被燒成了灰,他們並肩走在壹起,顧延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甩開。

這是她這輩子做的最勇敢的壹件事。

是不是正確已經無從談起,只是後來的她也不想再談了。

玉枕仰起頭看他,不自覺臉上就浮起了微笑,美得像雲軒信箋上的壹滴墨,陳舊而迷人。

四、片片信箋

1945年8月15日,汪偽政府正式瓦解。

前夕,冗長的走道裏有進進出出的人,人人都在急著收拾行李離開,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這個所謂靠日本扶持的政府理所當然就要倒塌了。

很詭異的,這棟樓外面的人歡天喜地,為抗日戰爭的勝利歡呼不已,但是這棟樓裏的人卻愁眉苦臉,失業暫且不說,還有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顧延的房間裏壹片漆黑,煙盅裏是壹根又壹根將熄未熄的煙,他頹然地坐在椅上上,滿臉憔悴,近乎偏執地撕著指甲,已經撕了將近壹半,鮮血直流。

銳生闖進來,壹邊幫他把重要書籍收起來,壹邊急急說道:“顧延,妳還坐在這裏幹嘛,我已經幫妳定好去舊金山的機票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顧延忽然笑了,站起來喃喃道:“對對對,銳生,把機票給玉枕,讓她走!”

銳生像看著壹個瘋子那般望著他,大聲吼著:“顧延!妳以為國民黨會放了妳嗎?!他們已經把周佛海抓起來了,聽說還判了死刑!玉枕不會死的,妳走了,她也不會死,日後等妳在那邊穩定了,再回來接她!”

幾日未眠,顧延有點支撐不住了,他扶著書桌,壹字壹句地說:“我當時只想著讓她能好好唱戲,忘了我的身份會讓她陷入危險,我不想她日後受盡別人的白眼,妳明白嗎!”

第二天,玉枕收到他寄來的壹封信,還是舒服的小楷,在右下角寫了壹個“顧”字。

裏面只有壹張機票。

送信的男孩說:“哥哥說在舊金山等妳,到了後會有人接待妳,時間很急,讓妳不要耽誤。”

之後的每個月,玉枕總能收到顧延寄來的信。

說是他現在不好現身,讓她再等等。

說是他慌亂逃離時,忘了帶走李清照的詩集,很是可惜。

說是蘇婉院的海棠開得正旺,他忍不住摘了幾朵,請她原諒。

壹開始是壹個月幾封,接著是好幾個月才有壹封了。

細細數來,也有滿滿壹竹籃了。

玉枕越看越傷感,也能理解他對她的情愫只是心血來潮,三面之緣,談何永久。

牢房裏有壹扇窄小的窗,透過它堪堪能看到有朵盛開的海棠,顧延的劉海被汗浸濕,前些日子被繩子鞭打的皮膚好像又發炎了,疼得直冒汗。

他狼狽地趴在地上,寫下了最後壹封信:玉枕親啟,海棠依舊,我心不在,另覓良人,望好。

然後去懇求那位他曾救助過的長官寄出去。

那男子瞥了他壹眼,直道:“妳說妳還費什麽事兒,妳明日都要被判死刑了。算了算了,幫妳寄了那麽多,不差這壹回了。唉。”

1947年3月15號,顧延將死於這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

他好像看到了玉枕在臺上壹揮袖讓他跟去。

那個被師父罵了會哭鼻子的姑娘,那個敢唱戲嗆他的丫頭,那個他終於能牽起手的女子,現在過得可好?

“砰”的壹聲,世界安靜,余留壹聲嘆息。

番外:從何時開始

那個姑娘已經在這裏多久呢?

壹邊哭著,壹邊繼續苦練京劇的動作。

不遠處的汽車上坐在兩個男子,黑漆漆的倒也看不清模樣。

顧延透過車窗望著她,嘴角總是在笑,他似乎看到自己兒時為了寫壹首詩那副認真的模樣,只是後來養父很憤怒,把他的詩都撕碎了。

已經晚上十點了,她好似習慣了身處黑暗中,倒也不像別的女孩,天壹黑就哭鬧著要回家。

銳生好久沒見過他那麽專註的神情了,但是之後還是出聲勸道:“已經很晚了,我們先回去吧。聽說那家戲院最近在找人轉讓,大不了我們用重金帶走那個女孩。”

顧延沈默了許久,之後像在自言自語地說道:“妳說……如果我的養父不是個親日的政客,我是不是會走上壹條截然不同的路……下次回去我就真的是汪偽政府的人了,讓我再待壹會兒吧。”

這幅卸下所有防備的樣子,無助又可憐。

天色又沈了幾分,那女孩走了,他還久久不舍得離去。

顧延常常在想,是何時開始喜歡她,是看了她的戲麽?可是他見過太多有名的花旦了,她的戲還不算成熟。

是被她堅持不懈所吸引,還是喜歡她的純粹簡單?

他想不通,只是壹想到她,所有原以為熬不過的痛苦都變得少了幾分。

玉枕對他而言,就算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妥協吧。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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