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國華
郁達夫說現代散文特征之壹就是“壹粒沙裏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的確,日本川端康成的散文也體現了這樣壹種特征。正如文章開頭所說“我常常不可思議地思考壹些微不足道的問題”。作者思考的問題確實是微不足道,但他思考的深度與廣度是不可思議的。在《花未眠》這篇說理散文中,作者用溫情的筆調雕琢了壹花壹世界;用微妙的內心感受經營了壹語壹智慧;用流動的思緒鋪衍了壹篇壹人生,可以說他真正做到了小散文大境界的完美結合。
說它小散文,起文真的很“漫不經心”,作者在淩晨四點發現了未眠的海棠花,這實在是小事壹樁。然而這位在深沈思考中透著唯美表達的東方大文豪,他那心靈思考行而上的高度和滿蘊詩意的審美文化銳角卻決定了他看取發現世界的獨特方式:他發現未眠的海棠花在寂靜的淩晨孤芳自賞,盛放的海棠花具有壹種憂傷的美。而且對於這壹微小的景觀,作者還感受到了“自然美的無限,人感受美的有限,甚至雷諾阿和米開朗琪羅這兩位大師也不例外”。
可能靜謐的花之夜更有利於作者精神世界的舒展,面對這平淡無奇的風景,作者情感的觸發點卻捕捉到了未眠海棠花的文化質感:“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與時代同步前進,也不是伴隨年齡增長。”我們說雖然美的接受不需要任何的毅力,但自然之美卻還是不那麽容易被我們的心靈輕易所收藏。也許,正是自然之美有時在於它的外表並不那麽絢爛,所以我們才會對未眠海棠花自然生命過程有了漠視和審美的無情剝奪,從而使未眠海棠花的個體生命之美得不到充分的欣賞。在花未眠這樣壹個小小的角落裏,作者沒有區分生命價值的尊卑序列,而是充滿了對所有生命的敬畏,並由景入情地聯想到“只要有壹點點進步,那就進壹步接近死亡”,聯想到“事物好不容易如願表現出來的時候,也就是死亡。”這裏,作者的聯想不僅僅審視了人類感受美的有限性,更是對生命意識的關註,正如黑格爾所說美的本質是那種直接觸動了我們心靈自身內在獨立生命之意味。而淩晨美麗盛放的海棠花之所以具有憂傷的美,這是作者看到了生命本質力量之美的無比脆弱。
我們知道,川端康成身世飄零:幼年父母雙亡,童年親人作古,少年生活憂郁,而也正是這樣的人生經歷造就了他帶有日本“物哀”之美感傷的文化心態。這也使得他對美的無限與人們感受美的有限的思考始終帶有壹種憂傷的色彩。作者從古美術作品的啟迪中看到“我們仔細觀賞畫中花,卻不怎麽留心欣賞真的花。”王國維說“壹切景語皆情語”,作者這種具有理趣的描述也使我們傾聽到了他在文字後面對美思考的回音:自然之美只有主權,而沒有產權,自然生命審美性的展示是我們功利性欣賞尺度所無法丈量的。
接著,作者寫到了羅丹和瑪伊約爾作品的不同,寫到了自家小狗與宗達水墨畫比較,再寫到了繁二郎的畫,長次郎的茶碗和真正黃昏的天空這三者相呼應的美。這裏我們確實可以看到自然之美與藝術之美的統壹。然而作者並沒有啜飲兩者之美的甘露,而是理性地由理想審美空間切換到了思考語境空間:“自然總是美的,不過,有時這種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罷了。我之所以發現花未眠,大概也是由於我獨自住在旅館裏,淩晨四時就醒來的緣故吧!”的確,瑣碎與詩意並存的世界,有許多自然之美已被我們錯失,而許多發現自然之美的機緣還依然有待我們去把握。川端康成就是用這樣壹雙悲憫的審美之眼見證了花未眠的大境界:人類感受美的機會不但有限,不常在,而且還常常被我們有意無意地失落與忽略。美需要邂逅所得,親近所得,然而邂逅與親近卻需要機緣飄忽不定的給予。花未眠,本身就隱喻著壹種美好生命狀態的展示,而這種生命之美的展示卻負載著那麽多脆弱與難以把握的因素,從中我們也窺探到了川端康成探索愛,美與死亡這種大悲涼的主題。由此作者由景說情,我們由情說理,景情理也在作者以小見大的手法中達到了高度的圓融與統壹。
馬建勛在《心靈哲學》中講到:西方人的心靈本質上是壹種分析的心靈,而東方人的心靈本質上是壹種感悟的心靈。我們說花未眠的靜謐之夜賦予了川端康成敏感與凝寫的挈機,而自然之美被我們壹再的盲視則使作者在花語的世界中踏入了其感傷的精神視野。在其藝術之美與自然之美,自然之美與生命之美***時性體驗中,我們也看到了其傷感語言具有悲憫萬物的歸宿。而其在情景交融基礎上對美的深刻理解也加深了其散文靈魂的深度。
當然有人聯系文中所說:“壹朵花很美,那麽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自語到:要活下去。”這與川端康成在古稀之年草草結束自己的生命產生了疑問。我們說真正壹顆悲劇的心靈外面都有壹層堅強的外衣在偽裝。正如壹直被我們稱作硬漢形象的海明威用自己心愛的獵槍向自己扣動了扳機,而作為悲觀主義者的叔本華卻能壹直安享天年。也許,川端康成極富敏感的內心世界也包裹著壹顆悲劇的心靈,像海子壹樣有著心靈中不願說出的苦澀的壹部分。而這樣的心靈有時能涵納宇宙萬物卻不能納容壹介塵埃的傷害。
自然之美是無限的,又總是存在的。而我們感受美的能力又是有限的,不常在的。所以我們在有生之年無論如何去珍惜它都是不夠的。但願我們不要去留無意,任憑花開花謝,而要寵辱不驚,閑看雲卷雲舒。正如張愛玲所說,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壹步,也沒有晚壹步,如果剛巧傾聽到花開的聲音,那我們就該去找尋自然與生命之美***時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