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1960年代的文化反叛和種族平等權利運動在美國引發了壹場真正的“文化革命”。雖然文化反叛和種族平等是兩個並行的運動,前者是年輕壹代對上壹代所追求的基督教價值觀的文化反抗,後者是以黑人為代表的少數民族對社會和經濟權益平等的鬥爭,但它們在精神目標上有著內在的默契和聯系:解構以基督教為核心的主流社會價值觀,為文化相對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打開閘門。《白宮裏的上帝》的作者哈奇森寫道:“20世紀60年代的文化反叛造成的壹個根本性變化是,新宗教流派與美國社會主流利益之間的相互支持變成了壹種憤怒和敵對的關系。.....面對多元化的快速發展和公共生活中基於宗教的價值觀的明顯缺失,猶太-基督教傳統受到明顯侵蝕,導致公共道德滑坡。這場衰退是美國基督教日益增長的福音派趨勢的主要擔憂。”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側重點。如果說戰後美國的焦點是60年代+0950年代的意識形態冷戰和70年代的種族平等,那麽60年代+0960+0980年代以後的社會焦點則逐漸轉移到了宗教、道德和文化價值觀的差異上。由於美國早期移民同樣具有基督教背景,二戰後大量新移民來自非基督教民族,美國成為文化多元主義和基督教福音主義同時並存的國家,因此在文化價值上似乎分為兩個美洲:壹個是文化激進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的美國, 其中壹個存在於高校和媒體中,主要分布在東西海岸,另壹個是基督教福音派的美國,植根於美國的基層社會。 近年來關於墮胎、同性戀等問題的大辯論,恰恰是兩個美國人的文化較量,某種意義上也是小布什和克裏較量的“贏家”。
壹方面是波濤洶湧的文化激進主義甚至虛無主義,多元文化傳統提出的“差異政治”和“認同政治”,另壹方面是基督教福音派的強烈反彈,夾在中間的自由主義真是進退兩難,疲於應付。作為制度化的自由主義,原本作為“公民的宗教”,在文化價值上與基督教個人主義並不沖突,後者是自由主義的倫理基礎之壹。但是,現在受到了文化激進主義的沖擊,自由主義在價值上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正如甘陽所分析的:“以羅爾斯為代表的美國自由主義近年來壹直在捍衛兩種有些矛盾的立場。即第壹,他們要保持美國新政的自由主義傳統,從而論證國家幹預經濟生活的合理依據;但第二,作為20世紀60年代在種族、性別和文化問題上所謂‘文化多樣性’的支持者,他們強烈主張國家不能幹預道德、宗教和文化領域。”政治哲學家施特勞斯:古典保守政治哲學的復興。
已故哈佛教授羅爾斯作為美國自由主義的理論大師,在《正義論》中做了之前的工作:論證國家應當合理幹預經濟領域,實現“公平正義”;在《政治自由主義》壹書中,重點論述了後壹部作品:在壹個價值觀多元化的自由民主社會中,如何實現關於正義的“重疊知識”?自由主義作為壹種制度化的意識形態,壹方面要回應後現代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的挑戰,確認價值之神時代為合理事實,另壹方面要回應基督教傳統和文化保守主義的批判,避免陷入價值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為社會整合找到* * *知識基礎。羅爾斯在自由主義史上做出了重大調整:他將自由主義從壹種整體的倫理和政治理論轉變為僅僅是壹種政治社會的組織原則。自由主義首先區分好與對。自由主義對什麽是善、什麽是善、什麽是人性、什麽是美好生活等倫理價值沒有具體的立場。自由主義只有堅信人是理性的,他能決定什麽對自己最有價值,只有自主選擇的生活才是最好的生活。所以,各種相互沖突的宗教、道德、哲學,從各自的價值立場來看,都是可以理解的、合理的、可證的。自由主義對他們保持完全的價值中立。但是,自由主義不能容忍任何關於什麽是對,什麽是正義的價值相對主義。它堅信“正義優先於善良”。無論妳在信仰的私人領域裏崇拜什麽樣的神仙,或者妳不相信什麽,在政治的公共* * *領域裏,妳都必須遵循憲法的核心理念和程序所規定的公共* *理性和正義的普遍原則。而這種普遍的正義,就是不同的宗教、道德和哲學通過公開的討論和對話,反復的“反思平衡”,最終達成的“重疊的知識”。
羅爾斯雖然是學院派知識分子,但他的政治哲學是當代美國自由主義的理論基礎。“公平正義”是從羅斯福新政到20世紀60年代種族平等法的法律論證,而政治自由主義是多元文化時代解決公共認同問題的自由主義綱領。在這次美國總統大選中,以克裏為代表的民主黨自由派按照這壹思路回應了同性戀、墮胎等強硬派的價值沖突。然而,克裏這次的敗選,表面上是民主黨的政治失敗,但從更深的意義上說,暴露了政治自由主義的深刻理論困境。
自由主義放棄了自己特定的整體性理論,成為社會政治層面的組織原則。原本期望收到壹把雙刃劍的效果:以價值中立回應多元文化主義,以正義的“重疊知識”整合社會,與文化虛無主義劃清界限。然而,近年來,在美國國會和總統選舉中,保守主義多次獲勝,自由主義連續失敗。可見,政治自由主義在道德價值這個當今時代的焦點問題上顯得蒼白無力,無法向選民交出壹份滿意的答卷。為了使正義原則在壹個價值多元的社會中獲得最廣泛的認同,政治自由主義不惜放棄其完整性,擱置價值問題,將其驅逐到私人領域。然而,被公共事務從前門驅逐出去的東西,從後門溜了回來,不僅回來了,還成了公共事務領域的輿論主角。
就墮胎和同性戀而言,按照政治自由主義的邏輯,這些都是私人的價值偏好、個人的懷孕意圖或性取向,與公共事務領域的正義無關。然而,自由主義者忽略了,在這個政府權力空前膨脹的時代,過去由宗教或道德控制的私人事務,現在變成了由法律和政治管理的公共事務:墮胎合法嗎?胎兒幾個月大享有不可剝奪的生命權?同性戀可以合法化嗎?他們(她們)是否享有和異性戀壹樣的合法婚姻權利?保守派對這壹系列高度分裂的社會文化問題的回答非常幹脆,而政治自由主義則像克裏在大選中的回答壹樣含糊不清,模棱兩可。文化價值不僅是個人的取向,也是公共事務。任何個人的價值選擇都離不開大眾的價值標準。政治自由主義的善與正義二分法的基本預設雖然在理論上可以成立,但在具體的社會實踐中卻處處碰壁。文化沖突的本質是政治,政治的背後也是文化差異。所謂“文化政治”也是如此。
當然,羅爾斯預見到私人價值(善)和公共正義(公正)之間的關系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所論證的政治自由主義設定了壹個核心的基本原則:“義優先於善”。也就是說,當壹個人的宗教、道德或哲學理論與社會正義原則相沖突時,普遍正義對特殊善具有無可爭議的優先權。但問題是,“正義優先於善良”只是自由主義的壹種特殊信仰,而不是壹種普遍的社會規範認同。且不說各種宗教理論堅信信仰的絕對優先,社會合法性只能來源於宗教價值觀中的善,甚至社群主義、施特勞斯古典政治哲學等各種保守派都反對通過抽離善的價值理念來預設正義優先。政治自由主義的第壹原則“義優於善”,在多元價值觀的自由主義社會中是高度分歧甚至不可通約的。當今美國社會的主要差異幾乎都發生在文化和道德領域。那些善與善的價值沖突,體現在“是否正確”的政治方式上,不能用法律或政治的普遍正義原則來評判。
政治自由主義的正義原則來自各種宗教、道德或哲學的重疊知識。但由於價值觀的差異,有些可以通過理性合理的對話形成重疊的知識,有些則不可通約,難以形成* * *知識,如同性戀、墮胎等。越是涉及世界觀核心價值觀,越是難以找到共同點。羅爾斯之所以認為不同信仰的人之間可以形成“重疊知識”,是因為有壹個“政治人”的預設:我相信每個人都是理性的,都有可能按照公共理性進行公共對話,以“正義優先於善”的方式進行價值選擇。然而,即使在美國這樣壹個有著200多年憲政民主歷史的國家,由於大多數人仍然是基督教徒,他們不是從法律的程序正當性,而是從上帝那裏尋求許多涉及文化和政治的社會問題的答案。薛永在書中分析道,美國是基督教創立的國家,但後來的歷史發展使得宗教分裂為兩部分。壹種是理性宗教,信仰政教分離。他們大多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社會精英,基本上是壹群投票給克裏的自由派,主要分布在東西海岸的大都市,尤其是新英格蘭地區。另壹種是情感宗教,其追隨者大多是投票給喬治·w·布什的基督教福音派。他們聚集在南部和中部地區,住在半封閉的小鎮上,每個周末都去教堂向上帝祈禱。
兩個美國人,兩種宗教。克裏捕捉到的是壹個理性的美國,相信羅爾斯,相信“正義優先於善良”。就像中國很多人認為紐約、波士頓、洛杉磯就是美國壹樣,他們也認為理性的自由主義代表了美國精神。我不知道還有另壹個美國,另壹種美國精神。這就是喬治·w·布什所依賴的美國和基督教福音所代表的情感和宗教精神。這些住在鄉下的傳統“北方佬”通常是沈默的大多數。它們在全國性的報紙上看不到也聽不到,比如《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和《洛杉磯時報》。但他們確實存在,每到大選年,這些虔誠的信徒,他們相信信仰高於壹切,善良優先於正義,成為掌控白宮的力量。在這次決定布什和克裏命運的俄亥俄州,盡管經濟衰退,大多數選民最終還是選擇了布什。他們做出的選擇,不是功利自由主義的“經濟人”選擇,也不是政治自由主義的“政治人”選擇,而是虔誠信仰上帝、信仰高於壹切的“宗教人”選擇。正如壹位俄亥俄州選民所說,“這四年我損失了三分之壹的收入,但我不會責怪布什。工作來來去去,但信念是永恒的。”
在文化道德問題上,政治自由主義的價值中立政策實際上導致了對文化激進主義和價值虛無主義的寬容。自由主義壹步步讓位於他們,讓後者不斷挑戰政治和法律的底線:先是自由墮胎,然後同性戀婚姻合法化,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大麻合法化?自由克隆後代?...這些被政治自由主義視為個人自由選擇的非公共問題,已經或即將成為公共問題的焦點。生命倫理真的只是私事嗎?在什麽是好的生活和什麽是有價值的生活的問題上,真的可以做任何事情嗎?文化活動人士當然會認為,自由派雖然不贊成,但出於價值中立原則,只能寬容,就像克裏對副總統切尼女兒同性戀的態度,太曖昧了。
當文化激進主義步步緊逼,自由主義只能保持綏靖的時候,保守主義出現了強烈的反彈。保守主義在精英階層表現為施特勞斯的古典貴族政治哲學對羅爾斯的主流自由主義的挑戰,在草根階層表現為基督教福音派的重新崛起。這兩股力量,壹股是強烈懷疑自由主義到後現代主義的保守思潮,壹股是訴諸信仰和情感的宗教大眾。它們是布什政府的理論和社會基礎。
這些原本分散在學院邊緣和民間基層的保守勢力,沒有制度化,更談不上組織化。但布什政府上臺後,以白宮為中心,保守主義終於得到了制度化的機會。尤其是9?11之後,小布什以反恐戰爭為借口,為美國制造了壹個外部敵人——自由主義制度和基督教文明的敵人,打出了新的“政治正確”愛國牌,試圖用保守的基督教價值觀將上帝召喚回世俗社會,整合美國的道德基礎和價值基礎。
去年,亨廷頓出版了他的新書《我們是誰?美國國家認同的挑戰(本書中譯本近日已由新華出版社出版),美國學院的保守權威將“文明沖突”的視線從國際社會外部轉向美國社會內部。在他看來,美國的國家認同曾經由四個部分組成:民族(英國民族)、種族(白人)、文化(新教)和政治(美國憲法)。在經歷了壹個多世紀的中歐南歐東歐拉美亞洲移民帶來的文化多元主義的沖擊後,只剩下壹個東西:* * * *的政治信仰。這也是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論證的基本事實基礎。但是,在亨廷頓看來,僅靠政治信仰來建國是非常危險的。當初羅馬帝國和蘇維埃帝國因為缺乏相同的民族和文化,依靠國家意識形態的凝聚力來維持融合。最好是這些帝國無壹例外地崩潰瓦解。出於對美國未來的擔憂,亨廷頓大聲疾呼:要在國家認同上堅決抵制文化多元主義和政治自由主義,堅決捍衛英美基督教新教文化在美國社會的核心地位。這種由“五月花”號船帶來的原始定居文化,是美國的立國之本。顯然,亨廷頓書中提出的觀點為基督教在白宮的復興做了理論背書。
壹方面是文化激進主義的咄咄逼人,另壹方面是保守主義的強勢復興。自由主義向何處去?信奉價值中立的自由主義者何去何從?民主黨這次的敗選,不僅僅是克裏個人的失敗,更是背後政治自由主義理論的重大挫折。自由主義預設的“正義優先於善良”只能是壹半美國人的公共理性,它無法整合另壹半美國人。所以自由主義在當今沖突最激烈的道德價值問題上進退兩難,拿不出壹個讓大多數人信服的方案。這是政治自由主義的真正困境。
在政治、社會、經濟權益的公平安排上,自由主義基本實現了不同宗教、道德、哲學理論之間的知識重疊,但在更核心的道德價值問題上,由於各有各的善的理解,知識很難重疊!政治自由主義的重疊知識具有相對單薄的價值基礎。雖然有其道德基礎:對人的尊重,對不同信仰的尊重,但當不同信仰發生沖突時,中性自由主義很難像解決分配正義問題那樣,對弱勢群體給予適當補償。善良和美好生活的喪失是任何其他物質或精神手段都無法彌補的。
理性的美國,感性的美國。這是兩個美國人,同壹個美國,分別體現了美國精神的兩個方面。這就是美國的活力和麻煩。做得好,理性與信仰,精英與草根可以形成良性互動,平衡互補;做得不好和頻繁的沖突威脅著國家的社會和道德融合。自由主義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整合另壹個美國,另壹個信仰和基督教的美國;如何回應文化道德價值觀問題,不再是用括號把善的問題擱置起來,放逐到私人領域,而是積極面對價值觀的差異,重新置於公共領域進行對話和討論,從而找到自由民主生活的最普遍的倫理基礎和價值底線。
麥克斯。韋伯指出,現代性是“去魅”的過程,自由主義本質上是“去魅”的產物,是世俗時代的公共宗教。它認為,隨著世俗化的發展,人們將告別傳統的宗教、信仰和情感,成為“理性的人”,這也是自由主義看好自由民主秩序理性王國的原因。但是,自由主義在“祛魅”之後忘記了韋伯對“價值神”沖突的憂慮。世俗化越深,越神聖,超越這些價值觀並沒有退出歷史舞臺,而是以更尖銳的方式展現自己。自由只能給人提供選擇的可能,民主給人平等的尊嚴,卻不能給人的生活帶來意義,告訴妳美好的價值是什麽。而只有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才是完美的人生。然而,現代性的世俗化以工具理性破壞了人的內心世界和社會道德生活的完整性,使得民主化後的價值危機尤為突出。9?11事件在世界不同文明中(在哈貝馬斯那裏)觸動了“世俗社會最深的宗教神經”,布什與克裏之爭反映了壹個多元文化民族國家的同壹個問題:世俗社會的“價值神”沖突。
2004年美國總統大選預示著美國自由主義將面臨新的突破。在實踐中,我們期待出現像羅斯福、肯尼迪那樣能夠改變美國歷史的偉大總統,在理論上,我們期待出現自洛克、康德、羅爾斯以來,有能力開創自由主義新生活的壹代大師。然而這壹切都是看不到的,也許幾年,也許幾十年,才會是下壹代人看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