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發展與文化復興
演講人:林毅夫時間:165438+10月4日地點:北京大學北京論壇。
在中國這樣壹個經濟基礎比較低的國家,技術創新有兩種方式:壹種是自我發明;另壹種是利用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通過引進實現創新。
中國文化能否復興取決於三個問題。第壹,以“仁”為核心的儒家文化的倫理價值能否支撐起經濟基礎,即客體層面的不斷發展創新和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第二,在“仁”的價值觀下形成的組織層級能否適應經濟基礎的發展而繼續進化?第三,以“仁”為核心的價值能否在經濟基礎的不斷完善和政治、經濟、社會組織的不斷演進過程中得以保存,形成器物、組織、倫理三個層次的完整文化體系?
首先,從經濟基礎來看,中國具有持續快速發展的巨大潛力。中國完全有可能保持20年甚至30年的高速增長。這是因為生產力水平或經濟基礎的提高,長期來看最重要的是技術的不斷創新。以西方為例,馬迪森的研究認為,在18世紀之前的壹兩千年裏,人均收入年均僅增長0.05%,人均收入翻壹番需要1400年。18世紀以後,前壹百年人均收入年均增長率為1%,人均收入每70年翻壹番;未來壹百年,年均收入2%,人均收入每35年翻壹番。
18世紀前後的巨變,關鍵在於18世紀中期工業革命之後,技術發明和創新的速度加快了,而且還在加快。中國在19世紀之前領先於西方,之後迅速衰落。原因是工業革命之前,技術發明主要靠經驗,中國人多,工農多,生產經驗多,所以技術發明的速度也快;然而,由於未能從基於經驗的技術發明轉變為基於科學實驗的技術發明。因此,在西方科技創新速度加快後,中國的經濟地位日益落後。
作為壹個發展中國家,中國經濟持續快速發展最重要的是持續的技術創新。處於不同發展階段的國家,技術創新的方式是不同的。西方發達國家的技術已經走在世界前列,創新只能靠自己的發明創造。在中國這樣壹個經濟基礎比較低的國家,技術創新有兩種方式:壹種是自我發明;另壹種是利用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通過引進實現創新。哪種方式更好?根據定義,在生產過程中使用效率更高的技術就是創新,不壹定需要是最新最前沿的發明。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質量的標準是哪個成本低,哪個效益高。新技術的發明壹般具有投資大、風險高、成功概率低的特點;相對而言,技術的引進成本低,風險小,成功概率大。二戰後,出現了日本奇跡和亞洲四小龍奇跡。這些奇跡背後的真正秘密,在於這些國家和地區,能夠更好地利用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以極低的成本引進技術,實現技術創新。技術創新的速度快了,整個經濟基礎的發展就快了,與發達國家的差距就會縮小。中國在1978年改革前後的經歷也證明了這壹點:1978年以前,中國自力更生,發明了自己的技術,在最先進的技術上與發達國家競爭,但經濟發展績效不高;1978之後,中國開始主要通過引進技術獲得技術創新,就像日本人和亞洲四小龍壹樣。在接下來的30年裏,中國實現了9.9%的年經濟增長,成為同期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這些經驗的比較證明,利用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通過技術引進獲得技術創新,是壹個發展中國家趕超發達國家的最佳途徑。
繼續走引進技術的道路,中國能否在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裏保持高速的經濟增長?這其中的關鍵是中國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到底有多大。2008年中國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收入是美國的21%,說明中國與發達工業化國家的技術差距還是很大的。在這壹差距縮小之前,中國可以繼續利用後發優勢加快經濟發展。根據麥迪遜的估算,2008年中美兩國的人均收入差距相當於日本1951、中國臺灣省1975、韓國1977的水平。日本GDP在1951-1971年間年均增長率為9.2%,臺灣省在1975-1995年間年均增長率為8.3%,韓國為1977-6544。中國改革開放後的經濟發展戰略和日本、臺灣省、韓國是壹樣的,所以中國應該還有保持20年年均8%增長的潛力。日本、臺灣省和韓國的人均收入分別在1978+0、1975和1977年提高到美國的65.6%、54.2%和50.2%。到2030年,中國人均收入可能達到美國的50%,中國整體經濟規模處於購買力平價。中國可能再次成為世界上最大最強的國家。當然,要將這些潛在的技術可能性轉化為現實的經濟增長率,必須依靠改革開放來克服當前經濟中存在的問題,保持政治穩定和社會和諧,提高教育和產業水平,不斷吸收國外的技術和管理,逐步加強自主研發。只有做到這壹點,才能實現上述期望。
第二個問題是,在“仁”的價值觀下形成的組織層級,能否適應經濟基礎的發展,不斷進化?在經濟組織方面,現在發達國家都實行市場經濟,大多數學者也認為適應現代經濟的經濟組織是市場經濟。從理論上講,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市場經濟確實更有利於調動生產者的積極性、資源的有效配置和技術的不斷創新。中國的文化體制能和市場經濟兼容嗎?這壹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因為當西方還是封建農奴制社會的時候,中國已經是市場經濟體制的社會了。就土地而言,中國早在戰國時期就開始推行土地私有制,允許土地自由買賣;整個歐洲中世紀封建社會,土地都屬於貴族,沒有土地市場。就勞動力而言,中國自春秋戰國時期就有非常活躍的勞動力市場。比如春秋時期,很多像孔子、孟子、蘇秦、張儀這樣的學者周遊列國,相當於今天的高級白領出國尋找就業機會。幫助齊桓公稱霸的管仲在他的《管子·牧民篇》中寫道,“國富民多者遠來,民留於地。”意思是“如果壹個國家富有,它會吸引遠方的外國人來定居;改善基礎設施,提高土地生產力,老百姓就會留下來種田生活。“這說明當時勞動力是自由流動的,流動的原理和現在勞動力的流動是完全壹致的。在歐洲中世紀,農民是依附於土地的半農奴,只有少數獲得自由農民身份的勞動力可以自由流動。
在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不僅要素市場特別是商品市場異常活躍,而且還有投機,而投機的原理和今天壹樣,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範蠡。在吳越之爭中,範蠡幫助越王勾踐打敗了吳王夫差,懂得了“鳥高,弓好,兔狡,犬烹”的道理。他成功後就退休了,棄官從商,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就把自己的錢聚集起來,分散在貧窮的親戚朋友中。短期內獲得巨大財富的捷徑是投機。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記載,範蠡的投機方式是“論其利弊,方知其貴。”。貴就賤,賤就貴。貴如糞土,賤如玉。”“壹談其利弊,便知其價”,可見當時的價格是由市場供求關系決定的。”價格高就便宜,價格低就貴”,意思是生產者根據價格信號決定生產,價格高就多生產,導致供過於求,價格下降。價格低的時候產量少,導致供過於求,價格上漲。最後壹句“貴如糞土,賤如珍珠玉”,就是投機的原則。商品貴了,就要像清理糞壹樣快賣出去。商品便宜的時候,應該盡量像買珠寶壹樣買。可見,21世紀的投機原理,是在2300年前的範蠡時代總結出來的。
如前所述,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於明朝。既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已經萌芽,為什麽不能茁壯成長為資本主義呢?同樣,這也不是因為以“仁”為核心的價值體系,而是因為技術變革的方式還沒有從以經驗為基礎轉變為以科學和實驗為基礎,技術變革的速度非常緩慢,所以很難深化資本,所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無法深入發展。以上都說明,中國以“仁”為核心的倫理價值是與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
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民眾的參政意識會越來越強。與西方文化相比,中國文化自古以來就強調“民為重,國為次,君為次”,強調“天以己為民,天以聽民。”這與西方君主的神權觀念不同。人民的利益是政治目標,群眾的意見是政治決策的基礎。這種政治理念蘊含在中國儒家文化中,而文化作為壹個組織層面應該能夠隨著經濟基礎的不斷完善而做出必要的調整。
第三個問題是,以“仁”為核心的價值,在經濟基礎不斷完善、政治組織不斷變化的過程中,能否根據經濟基礎和組織層面的需要,保持其精神實質,形成完整的內在自洽的文化體系。很多學者認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文化保守落後,阻礙了中國的發展?因為孔子自稱“言不盡意”。但是,這種理解並不全面。孟子稱孔子為“當時的聖人”,即孔子之所以是聖人,是因為在各種情況和環境下,他的行為總是因地制宜,恰到好處。孔子提倡“仁”,《論語》中提到“仁”的地方有20多個。但是因為對象不同,情況不同,所以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要求或表現形式也不同。他的“沒有行動的敘述”是有選擇性的,他根據時代的需要,創造性地對過去的法規進行整理和解讀。他的內涵是“要創新,要創新,要創新”,不斷變化,適應時代。
孔子強調“仁”,孟子強調“義”。孔子說,“想做人,想做人才能做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子的“仁”,是“待人如己”的道德關懷。孟子的“義”是“義為宜”,“義為人之正道”,這是人應該遵循的行為準則。但判斷義的標準還是在於自己的內心,所以孟子有“吾將畏之,雖萬人去之”的說法。與孔子相比,孟子的“義”更強調人對社會的積極責任,他的理論反映了戰國末期社會混亂的現實。
孟子之後,儒家文化繼續發展。宋明時期,社會經濟基礎發生變化,受到印度佛教的沖擊。理學是在佛教的影響下出現的,強調心性。理學所堅持的行為規範,也是儒家的“仁”。中國的儒家文化不僅吸收了佛教,也將佛教融入了中國的文化體系。在印度和泰國,佛教重視追求自我解脫的小乘。到中國後發展了大乘佛教,講的是宇宙眾生,和儒家的“仁”有異曲同工之妙。“仁者愛人”,希望大家都好,把儒家的核心價值觀移植到佛教中,成為中國文化不可分割的壹部分。
到了明朝,社會分工進壹步完善,資本主義萌芽出現。王陽明的“心學”和“知行合壹”理論由此產生。“心學”與“理學”的區別,可以從王陽明和朱在《大學》壹書中對“親民”和“師事”的不同理解中反映出來。朱認為,“親民”應視為“新民”(教育人民,使其改過自新),“師事”即“不知事”,即從壹切事物中了解做人做事的道理,從而最終明白人心的大用。王陽明認為,“親民”即“愛民”(意為仁),“取經”即“致良知”,即去除蒙蔽每個人良知的物欲,以恢復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良知。
從上述語境來看,儒家文化作為上層建築,有能力隨著不同的時代和環境不斷調整和創新,以適應新的經濟基礎的需要,而不是固執、保守、壹成不變,成為經濟發展的障礙。其實這也可以從亞洲四小龍在儒家文化基礎上實現現代化的能力得到證明。
最後還有壹個問題,就是壹個文化的核心倫理價值觀會消失嗎?如果儒家的“仁”的價值消失了,我們就會像今天的埃及、兩河流域和希臘羅馬文明壹樣,即使在同壹塊土地上有壹個經濟實體,也已經是不同的文化了。這個問題理論上不容易出現,但也不是不可能。壹個人的倫理價值取向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並且代代相傳。中國有句古話“三歲即老,七歲即老”。壹個人三歲的時候,行為和價值取向已經固定,到了七歲,基本上已經內化了。壹個民族文化的核心倫理價值是通過從小與父母和身邊的人互動,以所接觸的人的行為為榜樣來學習,代代相傳的。但是,不易改變不代表不能改變,否則就不會有埃及文明、兩河文明、希臘羅馬文明的消失。在中國目前經濟高速發展的過程中,有些人為了利益做不道德的事情。而且,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人們通過交流和接觸,很容易不自覺地受到外來文化倫理取向的影響。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多了,影響到下壹代的成長,傳統文化的核心倫理價值觀可能會逐漸消失。因此,在現代化進程中,有誌於民族文化復興的社會各界人士,尤其是屬於社會精英的知識分子,不僅有責任和義務推動社會的物質進步,致力於經濟、社會、政治的現代化,而且有“寧死不屈”的長遠責任,以“仁”為己任,以適合時代特點的形式踐行,為社會樹立榜樣。政府和媒體也應通過教育和媒體報道,有意識地倡導適合時代、以“仁”為核心的倫理價值觀。只有這樣,才能在提高經濟水平、實現社會、經濟和政治制度現代化的過程中,維護中華文化的核心倫理價值,實現中華文化的復興。
希望能幫到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