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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拙·空靈·淡雅”——淺談吳門書派王寵書法的審美意趣吳運友

鯢影萍蹤收集整理

(2019年2月2日)

來源《淞江報》2018年08月31日 書法專版

吳運友小楷書法冊頁《古文精選》(節錄)

“古拙·空靈·淡雅”

——淺談吳門書派王寵書法的審美意趣

 

吳運友

論及明代書法,吳門書派是繞不開的。談到吳門書派,王寵是壹位不可忽略的人物。吳門書派是以地域為特征的最大文人書法流派,而王寵則是吳門書派發展到鼎盛時期的中堅人物。在吳門書派中,王寵與祝允明、文徵明壹起被譽為“吳門三家”。何良俊《四友書齋叢說》中認為“衡山之後當以王雅宜為第壹”。王世貞《藝苑卮言》中認為:“天下書法歸吾吳矣,而祝京兆為最,文待詔徵明、王貢士寵次之。”王寵的書法是對古法的回歸與復活,是對晉唐精神的張揚與延續,在明代書壇留下了精彩的壹筆。

壹、古拙之趣

古拙作為王寵書法的顯著標誌之壹,讓人印象深刻。王世貞在《吳中往哲像贊》中說王寵“書始摹永興,晚年稍出已意,以拙取巧,婉麗遒逸,為時所趣,幾奪京兆價”,又說“王履吉《閔文賦》《進學解》《千字文》皆入永興三昧,極書家之觀矣,然不知《拙政園記四詩》《張琴師傳》,渾渾有鐘太傅意,使人愛而復敬之。然而又不如《退之琴操》,使人敬而不便解,大抵以古藏拙,在八法獨覺、等覺間,庶幾上乘之將達者也。”所謂的“拙”,源自《老子》的“大巧若拙”。書法之拙,是壹種藝術風格,它不追求外在的華美以迎合世俗的興趣愛好,而是追求質樸、內在的藝術美。古拙之美是以古拙的形態給予人以美感,其表現形式是拙,是由工返拙再出巧之拙,於看似平淡外貌之下極盡作者的巧思,渾然無跡,是老子所說的“大巧”。王寵書法所表現的正是壹種大樸不雕本色的、自然本真的拙趣。

 王寵書法的古拙與其高古的取法密切相關。他的書學淵源可概括為“根植鐘繇,心匠二王,服膺虞世南,遍臨隋唐諸名家”。他的壹生都在追求古法。王寵學書初師蔡羽。蔡羽書從二王出,王寵早期書法直接承襲乃師蔡羽的書風。吳門書派的領袖人物祝允明、文徵明書法取徑對王寵熏染較深。祝允明楷書以鐘繇、二王吸收為多,楷書是壹派魏晉風韻,草書以張旭、懷素壹類為學習範本。他在師長、前輩的指導下,長期致力於古代法帖的臨寫。長期對古代法帖的臨習,形成了他古拙靜穆、疏拓秀雅、婉麗遒逸的藝術風格。王寵書法的古拙之趣,從技法層面上講,主要表現為筆畫含蓄,筆意古雅,筆速徐緩。

 第壹,筆畫含蓄。王寵書法點畫厚實圓潤,樸茂厚實,行筆沈著穩重。如小楷《辛己書事七首》中的“公”“很”“漢”的最後壹點,用筆形態與鐘繇《薦季直表》的“不”“頓”、王羲之《樂毅論》中的“於”“亦”、虞世南《破邪論序》中的“終”“於”最後壹點都極其相似,均露鋒入筆微按回鋒收筆,體態雖小而豐滿有致。其鉤畫出鋒很小,含蓄有加,如小楷《遊包山集》中的“水”的豎鉤,“賦”的戈鉤,“空”的橫折鉤,“包”的豎彎鉤行筆沈穩,至根部凝重渾圓,有的只是藏而不露,呈蓄而不發之態,顯得古拙樸厚。其折畫運筆多圓轉厚重,無明顯棱角。如《壽方齋袁君六十頌有序》中的“同”“昂”“首”等字的折畫均是裹鋒圓轉微按蓄勢再發。

 第二,筆意古雅。王寵的字多含隸書筆意和章草筆意,增加了字的古拙意味。如小楷冊《琴操十首》中的“受”“岐”“父”“追”“水”“越”的捺畫收筆重按上揚,筆畫比以前的作品有所延長,隸意較濃,並使單字不再是單壹的瘦長,顯得更加舒展。撇畫壹改以前短筆為主的傾向,以前短撇的運用使字變得含蓄內斂,結體收左縱右,這種單壹化的程式使字變得簡淡空靈,成為王寵小楷顯著特質。其小楷冊《琴操十首》在撇畫的處理上作出了空前的突破,短撇多為長撇取代,尤其是有的長撇收筆較重,帶有濃濃的隸意,這壹用筆方式在以前是極為少見的。安世鳳《雅宜千文》雲:“雅宜行草,以章草之筆就過庭體,旭素以下罔不該貫。”又《毛刻雅宜行書》雲:“大抵以章法為草……”全無《聖教》以來束縛馳驟之苦。“清代梁清遠說:“王履吉晚年行草亦多用章草筆意,遂更古雅。”如《張華勵誌詩》是壹幅行草書作品,筆畫常帶波磔,含有章草筆意。點畫都比較含蓄短促,極少顯露筆鋒,筆畫圓潤厚實,整體看來通篇很多短線、圓點,筆勢生動活潑又互相呼應,而筆畫卻少有連綿數筆的地方。具有高曠超逸的神韻。行書《千字文》以《十七帖》為基礎,蘊涵較多章草筆意,筆畫沈著穩健,線條質樸圓潤,氣韻疏朗流暢,得晉人書風的氣質神采,顯得古雅拙樸。

 第三,筆速徐緩。孫鑛跋王寵《江文通擬古詩》雲:“若履吉之於永興,則稍得層臺緩步遺意,尚乏骨力。”“層臺緩步”是對書寫速度的壹個比喻,形象地說明了王寵用筆的從容不迫,雍容優雅。當代學者薛龍春曾具體分析了王寵《湖上八絕句》和《荷花蕩六絕句》遲緩的用筆特點。指出《湖上八絕句》用筆圓轉,點畫粗細也沒有明顯的差別,字幅中的草字相對流暢,“青飛”“桃花”兩個字組,頗有指掌靈動之意,但行書字則多取持重之態,如“霞”“氣”“映”“浮”“暖”諸字,不難想見揮毫時的舒緩遲滯。並指出書於去世前壹年的《荷花蕩六絕句》,因是高卷大字,書寫似更加徐緩,是卷通篇墨色如漆,質重沈厚,作者似乎有意模糊了點畫出入的痕跡,亦無意以妍美之趣為懸鵠。“裏”“暮”“屏”“碧”“片”“群”“福”等字的撇畫,大多全力推送到鋒杪,類於碑學手法,書寫速度相對遲緩。在行書作品中保留著徐緩的用筆,使他的作品平添了壹種和緩、平靜的氣氛。同時,透過這徐緩的書寫情狀可以看出他壹種平靜安寧的心境。

 薛龍春在他的《論王寵的“以巧為拙”》壹文中指出:“精巧不敵稚拙,稚拙更顯單純;鋒芒不敵禿筆,禿筆更顯含蓄。飛動不敵凝重,凝重更顯穩健;灑脫不敵沈靜,沈靜更顯修養。”王寵的書法用筆含蓄,凝重,穩健,沈靜,充分顯示了古拙之趣。這種古拙並不像清代碑學中改變字的結構那種醜怪之拙,而是熟巧之後的拙,拙中見秀,拙中見雅。給人留下了拙樸古雅的筆墨意象,樹立了帖學傳統中古拙風貌的典範。

二、空靈之境

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壹文中,談到晉人要追求的最高審美理想:“晉人以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乃能表裏澄澈、壹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瑩的美的境界!”晉人企望創造的是壹個澄澈空明、晶瑩透亮的意境,這種意境正是王寵所追求的。在他的書法作品中,我們更多的看到的是壹種空靈之美。

 王寵的壹生,從容淡泊,高潔清純,與太湖、石湖壹直相隨相伴。王寵“臨湖而居,臨湖而讀,讀古讀今,讀書讀畫,談壹湖的天光雲影。”誠如文徵明所說:“讀書石湖之上二十年,非歲時省侍不數數入城,遇佳山水輒欣然忘去,或時偃息於長林草間,含薰賦詩,倚席而歌;邈然有千載之思。”王寵與石湖相伴,領略了石湖空闊高曠、清遠純靜的雪後石湖美景。在《雪後石湖與諸友同泛》壹詩中描繪了壹個澄澈空明、晶瑩透亮的意境。石湖澄澈的意境演化為王寵澄澈的詩境,而他的書法又何嘗不是壹樣的冰清玉潔、虛靈空闊。境由心生,心與境本為壹體。王寵書法之意不在於筆墨,早已超出了筆墨,在筆墨之外,營造了壹個直與天地清明之氣貫通的意境。這種意境既是石湖的映照,更是王寵心靈的寫照。而他書法中所顯現的正是石湖這種太樸澄明之境,體現出空靈之美。這種空靈美,具體表現在點畫與結構簡省,謀篇與布局疏朗兩個方面。

 第壹、點畫與結構簡省。王寵的字大多是用極為簡潔的線條組成的,似乎簡省到無法再簡省。筆畫的簡省不是要將書法簡單或淺薄化,並不意味著藝術內涵的簡省或空洞。清代畫家惲南田雲:“簡之入微,則洗盡塵滓,獨存孤迥,煙鬟翠黛,斂容而退矣。”這種簡省手法,造成了“白多黑少”“虛過於實”的視覺效果,是藝術之簡。這種簡省使字形變得靈動多變,字的空間變得更疏朗、寬闊,凸現空靈之美。

 筆畫簡省,使王寵書作因疏朗空靈而引人註目。不僅如此,他的字間架之間相脫離,筆畫之間若即若離,似連非連,筆短意長,疏朗揖讓,好象沒有寫到位,感覺筆畫與字體似乎都正處於萌發階段。包圍結構的字,內部的橫豎畫常以不同形態的點畫代之,使其不與外框相接搭。非交叉不可的筆畫也盡量采取尖接法處理。在技法的各個層面上均以簡潔洗練、似斷反連、應密反疏的特點見長,顯示出空靈疏朗的無窮魅力。如《送陳子齡會試三首》中的“園”為全包圍結構,其內部結構嚴謹緊密,外面的“口”部,橫豎相對處不黏合,留有縫隙,內密外疏,內通外達,生氣流轉,松而不散,頗有節奏韻律感。又如,他小楷作品中許多的“月”字,字內的兩橫大多以兩點代之,且與左邊撇畫、右邊的橫折豎鉤不相接搭,使字內有“疏可走馬”之感。他的《送陳子齡會試三首》整幅作品顯得疏朗蕭散,平添幾分空靈的意趣。如其中“光”字全字無壹處實接,用筆短促有力,筆筆分離卻不松散,反而更顯空靈。

 第二,謀篇與布局疏朗。綜觀王寵書作,其謀篇與布局上讓人首先感受到的是“白”的部分,王寵正是利用“白”營造出壹種空靈的意境。如行草書《西苑詩》,小楷《送陳子齡會試三首》等,字距、行距均較為寬博、疏朗,墨色空間與空白空間有機交融,體現了陰陽相交的生命意識,展現了知白守黑,相應相生的氣韻。作品中的“白”與筆墨的黑幾乎有相同的作用,它們之間相互依存,都是整體造型的組成部分。這種藝術手法,清人鄧石如非常精辟地稱之為“計白當黑”。就是說,留白的創造性運用,使空白成為無形的筆畫,起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若要領會膾炙人口的“計白當黑”的藝術效果,王寵的作品無疑是極好的範例。

三、淡雅之美

淡雅是中國古代文化的審美品格之壹,是雅文化範圍內的藝術境界。對“淡”的追求自古有之。莊子提倡“虛靜恬淡,寂寞無為”的人生境界,並認為“淡”能夠籠括眾美。如《莊子·刻意》中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莊子主張的“淡”是清心寡欲人生哲學的表現之壹,實際上也成為後世藝術美學追求的壹種境界。淡雅的藝術源自素樸淡泊之心。

 王寵的壹生是淡泊的壹生。他出身低微,其父王貞業商。從小就生活在貧窮喧囂的酒肆之中,比較厭惡城市生活,向往“水懷麗澤兌,時歌角弓篇”的生活。王寵自幼喪母,“稍長,始知悲慕,見人母子慈戀,嫗煦相保持,未嘗不愴然心催也”。成年後又屢試不第,壯誌難酬,加之病痛,蠶食了他對現世生活的自信,強化了挫折感。面對種種遭遇,王寵並沒有選擇退縮、沮喪、悲觀、厭世。王寵選擇了隱居,但他並不甘心隱居,“而我獨何為,辱在泥途間”。他不屈服於命運的擺布,企願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壹切的不幸,顯示了與常人不同的性格特征。即使是書法的取徑也壹樣,他的書法——無論楷書還是行草,都深深地打上了其心態的烙印。他成功地擺脫了嘉靖時期文徵明的精致流暢對吳門書壇的絕對籠罩,而極力張揚蘇軾所高標的“守駿莫如跛”的文人意趣。他渴望出人頭地,然時世終不遂人願,這使得王寵的性格變得內斂甚至有些壓抑。久而久之,王寵展示給人的是性格漸漸溫和、從容、淡定的印象,這壹切又潛移默化地表現在他的書風當中,以致他的書風也漸漸變得溫和、自然。具體說來,表現為以下兩點:

 壹是氣息溫和。朱以轍說,王寵的書法是溫和的,“溫和的氣息,溫和的墨氣,連左顧右盼的點畫律動都是溫和的”。溫和是審美趣味中的低調。王寵的書法不激不厲,不乖不戾,不偏不倚,是古人所倡導的“平和為體”的書作。如其行草書《瞻眺詩》整卷而言並不求氣勢勝,它顯得溫和,溫順。篇中有不少縱拔的線條,只是蕩起全篇的活躍感,而非猛浪擊石以示豪縱。年輕的王寵已知溫和的魅力,使溫和成為先導。他的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千字文卷》,以朱絲欄為框線,點畫爽捷勁健間依然有壹般溫和之氣,胡傳海評曰:“行筆的溫潤內斂,結構的自然錯落,點畫的遒勁疏朗都使作者造成壹種外表淡雅內具張力的特點。”如果說祝允明是以縱橫紛披以求氣勢闊大,文徵明是以緊密秀逸以求格局精湛,那麽王寵則是以溫潤內斂以求氣息淡雅。

 二是造型自然。王寵書法的造型不飾雕琢,質樸無華,顯示了壹種自然之美。“自然”壹詞首先是由道家開創者老子提出來的。老子認為宇宙的壹切都是自然的。人亦當順其自然,不可有意作為。唐代張彥遠把“自然”定為最高層次。他說:“夫失之於自然而後神,失於神而後妙,失於妙而後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由此可見,只有質樸無華、不飾雕琢的美,才是真正的美。有詞雲:“不識嫦娥其體態,素而本無粉黛。”此中嫦娥的體態,雖無艷裝粉黛之飾,卻從中顯示著本質的樸實無華的美感,是質樸天然,不飾雕琢的自然之美。唐詩亦雲:“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飾。”芙蓉之美更是壹種自然之美。這種不事雕琢、自然之美,鑄就了王寵質樸自然的筆墨意象。

 王寵書法不刻意求工,無意於佳。王寵有意地弱化了字形輪廓的統壹,尤其是晚年作品,姿態爛漫,合轍於自然之道。如作於北遊太學南歸後的行書《致顧王璘劄》,結字不刻意求工,醇厚稚拙,靈動致極。其楷書《五憶歌》“醇古和雅,不作態不好奇。”作為書法作品,只有“無意於佳而佳”的作品才具有最高的美。《辛己書事七首》是王寵在正德十四年至嘉靖年間歷時五年摹《晉唐小楷冊》成後呈現出來的壹幅作品,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質樸自然的筆墨意象,對於王寵而言是其特有的藝術語言,它不在於追求外在表象的華美,從而獻媚於世俗,而追求的是壹種“字到無心始見奇,揮灑全無八法工”的自然之境。

 作者簡介:吳運友,男,1954年生於江蘇鹽城,當過教師。松江區書協會員。發表論文200余篇,其中數篇被中文核心期刊采用,多篇被人大報刊復印資料全文復印。出版著作6部。著述近300萬字。主持承擔國家級課題3項,獲中央教科所科研成果壹等獎。退休後專攻書法,臨習古代名碑名帖,作品先後入展上海市第九屆書法篆刻大展、第四屆草書展,獲首屆韓愈杯優秀獎,第四屆豐慶杯優秀獎等;同時,潛心研讀書法理論文章以及論著,撰寫的書法理論文章《沿晉遊唐:王寵書學的原生態情狀》在《書法導報》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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