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葉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於命場”。
《聊齋》中的人物名字,要麽代指、要麽稱某公或某生、要麽姓名字號齊全,葉生的開篇則有些不大壹樣,既稱葉生,又添壹句失其名字。小說家起名,除《三國演義》這類有歷史背景的之外,往往具有某種含義,如《紅樓夢》中的人物名,大多都蘊藏著諧音,賈寶玉諧音“假寶玉”,實乃“真頑石”;賈政諧音“假正”,是個道貌岸然的假正經。
人物名字裏暗藏情節設計和結局的暗示,還能凸顯人物性格,這是多麽精妙的寫作方法,蒲松齡當然也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有《聊齋誌異》研究者認為,葉生諧音“業生”,意思是說這人墜入業障,葉生的文章辭賦在當時所有人中都是首屈壹指的,但時運不濟,總是屢屢落第,活著的時候考,死後為鬼依然在考,目的就壹個:中舉。
由此看來,科舉制度對於葉生,確實是壹生的業障。
會關東丁乘鶴來令是邑,見其文,奇之。
雖說葉生在科考場上命運不好,但他卻有幸遇到了知己——當地縣令丁乘鶴十分賞識葉生,每次讀他的文章都大加贊賞,以科試第壹的成績錄取了葉生,並帶著殷切的期望讓他參加鄉試,以為必中,誰知放榜後“依然鎩羽”。
葉生視丁公為知己,卻辜負了知己的殷殷期盼,慚愧的葉生竟然壹病不起,瘦的只剩壹把骨頭,癡呆呆地仿若木偶:
生嗒喪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癡若木偶。
恰巧這時丁公因得罪上司被罷官,準備回鄉,他派人去請葉生和自己壹道,葉生說我的病情太嚴重,您先回吧。丁公不忍就此離開,仍然耐心地等待葉生病情好轉,沒過幾天葉生病好了,丁公大喜過望,帶著他壹起回鄉,做了丁公兒子的家庭老師。
丁家公子人很聰明,已經16歲了,壹篇文章看兩三遍就能記下來,卻不能自己做文章。於是葉生因材施教,不出壹年丁公子竟然能壹氣呵成寫出文章了,再加上丁公的關系,丁公子順利考上了秀才。
後來丁公子又要考舉人,葉生把自己壹生寫的八股文都拿給丁公子背誦,到考試的時候驚奇壹幕發生了——考試中的7道考題,竟然全部讓葉生給押中了,以第六名的好成績考中舉人:
闈中七題,並無脫漏,中亞魁。
丁公可激動壞了,對葉生說:您只拿出才學最微末的部分,就能讓我兒子中舉,您卻被埋沒至此,這可如何是好呢?
葉生說這大概就是命中註定吧,不過能借此向天下人證明並非我能力不夠,我就知足了,而且能得到您這樣的自己,我還有什麽好遺憾的呢?
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 非戰之罪也 ,願亦足矣。
時光荏苒,壹轉眼歲試的時間又到了,丁公勸葉生回鄉考試,葉生表現得悶悶不樂,丁公也不忍勉強,暗中叮囑即將參加會試的兒子,到了京城為葉生捐個國子監監生資格。不出意料,丁公子這次又金榜題名,還獲得了部中主事的職位。
丁公子當然沒有忘記父親的囑咐,壹年後葉生參加鄉試,竟然中舉了!
這可是葉生奮鬥了大半輩子的目標,大夥兒都替他開心,丁公子對葉生說:正巧我要去河南道出差,離您家鄉不遠,奮鬥多年如今直上雲霄,也該衣錦還鄉啦!
於是選定了良辰吉日,壹路人馬就上路了,到了淮陽縣,丁公子讓仆人牽馬送葉生回家去。
本是衣錦還鄉的風光之時,豈止葉生壹到家,發現自家門前壹片蕭條,他心情悲惻地在庭院中踱步,恰巧豈止拿著簸箕出來,壹看到葉生被嚇了個魂飛魄散:
見生,擲具駭走。
葉生感到很奇怪,對妻子說:我現在已經富貴了,才三四年不見,難道妳不認識我了嗎?
妻子躲得老遠,哭著說:妳已經死了好多年,有什麽富貴可言?之所以沒將妳下葬,是因為家貧子幼,如今孩子已經長大,我們正準備將妳埋葬呢,妳可別到家裏來搞事情啊!
葉生聽到這話,顯得十分沮喪,他走進屋裏,果然看到自己的棺材擺在那裏,他壹倒地就消失了。妻子進屋壹看,葉生的衣服鞋帽都在地上,就像蟬蛻下來的皮壹樣。
妻子大為悲哀,雖然丈夫為鬼,但畢竟也是重逢,還沒來得及消除心中的恐懼,還沒和他好好說幾句話,他又走了,這個帶著幼子孤獨生活的女人,怎能不傷心呢,她只能抱著葉生的衣服痛哭而已。
為什麽科舉制度是葉生壹輩子的業障?
原來,在遇到丁公後那次鄉試失敗之後,葉生就因病而亡了。他本來已經形如枯槁,卻突然精神煥發同丁公上路;他屢試不第,卻能幫助丁公子押對7題,這都是蒲松齡在故事情節中埋下的伏筆。
葉生和丁公互為知己,丁公於自己又有知遇之恩,再加上自己中舉的夢還未得實現,故而以鬼魂相托,報答丁公。丁公也不妄為知己,自己的兒子功成名就之後,他也沒有忘記幫助葉生實現夢想。
葉生終於戴上了舉人的帽子,但我們卻感受不到壹絲欣喜,反而細思恐極,為葉生及那個時代的讀書人感到可憐可嘆。
生不能求得功名,死後還要繼續追求,這是對肉體和靈魂的雙重折磨;葉生活著的時候考不上舉人,不是因為才華不夠,而是得不到社會的認可,這是壹出悲劇;丁公子的科舉之路,壹定程度上依靠了父親的勢力,這是對科舉制度背後黑暗面的揭露;葉生中舉,又是靠丁公子捐來的功名,更可怕的是在故事末尾,丁公子聽說葉生已死的消息後,痛哭壹場,將葉生“葬以孝廉禮”,而葉生的兒子後來也是在丁公子的幫助下,獲取了秀才的功名。
葉生的悲劇,並沒在他死後畫上休止符,他的兒子又將為壹場新的功名之路拉開了序幕。
讓葉生的兒子繼續追求功名,也許是中國人“詩書繼世長”的傳統價值觀,但用今天的眼光回首封建科舉制度,上壹代人已經被毒害,卻沒有醒悟,反而讓下壹代在錯誤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真是時代的悲哀。
也許葉生至死也沒想明白,讓他毀滅的,正是他竭盡心力為之奮鬥,為之掙紮的功名!
清代著名的《聊齋誌異》評論家馮鎮巒曾說:葉生的故事是蒲松齡的自傳,每次讀到這裏都會感到心痛。
要讀懂葉生,就要了解蒲松齡。
蒲松齡和葉生壹樣,是個為功名奮鬥壹輩子的悲劇人物,他19歲第壹次參加科舉考試,就以縣、府、道三試第壹的好成績得到當時大家施閏章的賞識,像極了丁公對葉生的欣賞。
心懷壯誌的蒲松齡,本來應該由秀才、舉人、進士的功名之路順暢地走下來,成為人生贏家。可誰知他從21歲起參加鄉試,就再也沒有前進壹步,像極了葉生“依然鎩羽”。
更讓人心涼的是,25歲那年兄弟分家,哥嫂二人把家中之前的房屋土地都搶走了,只給蒲松齡留下幾間破屋子,蒲松齡只好帶著妻兒過上了淒苦的生活。
為了生存,蒲松齡當上了老師,其間也斷斷續續做過朋友的幕賓,只有在每年過年時才能回家與妻兒團聚,這種生活壹直持續到蒲松齡離開人世。文中當葉生回到家裏,看到“門戶蕭條,意甚悲惻”時,又何嘗不是自己每年回到家中,看到妻兒的窘迫場景呢?
直到70歲那年,蒲松齡才得到了壹個“貢生”的功名,但這個貢生跟參加正式考試得來的功名不壹樣,清朝時,會從秀才中選擇較為優質的授予貢生功名,並且貢生分很多種,蒲松齡是“歲貢”,就是專選那些年資長久的人才,貢獻給皇帝。蒲松齡從19歲第壹次參加科舉,到70歲被授予貢生,年資不可為不長久,但對於壹個70歲的老人來說,只不過是壹個安慰獎罷了。
葉生死後,丁公子將其以孝廉的禮制安葬,告慰死者不也是壹種安慰嗎?
縱觀蒲松齡的壹生,與葉生何其相似,想必蒲松齡在創作《葉生》壹文的時候,也代入了自己親身經歷和感受吧,否則他又怎會在故事篇末,用巨大的篇幅在“異史氏曰”中大發議論呢?
“異史氏曰”的篇幅幾乎占了整個故事的三分之壹,這在整部《聊齋誌異》中都是十分少見的,如此長的篇幅,蒲松齡主要抒發了兩件事, 第壹,感恩老師的知遇之恩 :
魂從知己,竟忘死耶?聞者疑之,余深信焉。
壹個人的靈魂會追隨知己,以至於忘記自己已經死了,別人不信,但我深信。他還舉了倩女的鬼魂追隨情郎,知心朋友在夢裏相會的故事,何況是讀書人,嘔心瀝血寫出的文章能得到賞識,自己又怎會不感恩戴德呢。
對葉生來說,知己是丁公,對於蒲松齡,知己自然是施閏章了。
第二,抒發懷才不遇之情:
頻居康了之中,則須發之條條可醜;壹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爾;顛倒逸群之物,伯樂伊誰?
屢考不中的窮酸秀才,連壹根頭發都是醜陋不堪的,壹旦名落孫山,再好的文章也處處都是毛病,因痛哭而聞名的人,要數那懷璧而受到誣陷的卞和,面對良莠不分的世道,誰又是伯樂呢?
葉生名冠壹時,蒲松齡三考第壹,卻始終得不到更高的功名,困於名場,而那些有背景的人卻連連高中,這不正是是非不分,黑白顛倒嗎?
葉生說過壹句很關鍵的話: 非戰之罪 。
《史記》中項羽兵敗時說:“此天之亡我也,非戰之罪”,不是我水平不夠打不過劉邦,而是天要亡我,葉生在經歷了丁公子靠自己押題以及父親勢力中舉後,說出這句話,意思是不是我的文章水平不夠啊,都是上天註定的。
最後蒲松齡說,人生在世,幹脆就閉上眼睛信步而行,聽憑老天爺的安排算了,像葉生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但又有幾個能遇到丁公這樣的人,讓他生死相隨呢?
人生世上,只須合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其人者,亦復不少,顧安得 令威 復來,而生死從之也哉?噫!
《搜神後記》記載,有壹個叫丁令威的山東人,壹生學道,最後乘鶴仙去,這裏以令威代指丁公,而丁公恰巧又是從關東來,丁公名乘鶴,丁令威也是乘鶴而去,蒲松齡把知己比作道骨仙風的神仙,壹方面是表達對恩師丁公(施閏章)的敬意,另壹方面也許是在說,與其在人間埋沒才幹,還不如乘鶴飛去,做個神仙,逍遙自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