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表現在歷史與現實之中出現的壹種發人深思的現象裏
《學記》說過,“教師也者所以學為君也。”意思是說:教師是壹種可以從他學習統治權術的人,他可使人成就帝王之業。然而,“君”卻並非人人尊師。歷代帝王,除漢明帝和周武帝為數不多的幾個之外,大都因地位的改變而唯我獨尊,這“美德”也就隨之不復存在。有的甚至先親敬而後疏仇,明太祖朱元璋便是典型之壹。
朱元璋雖然起自草莽,卻深諳打天下靠武將、坐天下用文臣的奧秘。所以,他早在戎馬沙場之際,便積極延攬名士、網羅文人。宋濂,便是其中傑出的壹個。在很長壹段時間裏,兩人的關系十分親密。朱元璋不僅稱贊宋濂“滿腹詩書宇宙中”,而且推崇他論道經邦的非凡才能。朱元璋稱帝以後,曾被他推崇有加的宋濂又成了他兒子朱標的老師,而且輔導太子長達十余年。可是,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冬,丞相胡惟庸謀反案發、宋濂的長孫宋慎被打成胡黨後,年屆古稀且已告老還鄉、閉門謝客的宋濂,亦無辜慘遭株連,被朱元璋治以死罪。雖經馬皇後出面營救而得免殺頭之禍,但仍因七十壹歲高齡被發配茂州(今四川茂縣)而病死於流放途中……
今如教師成名,即使是特級教師,那被尊的廣度和深度也是十分有限的。若不因教師而名,諸如歌星、影星及著名相聲、評書演員之類,則廣度和深度遠非名教師所能比擬。倘謂他們的說、唱及表演為藝術,則教學也是藝術而並非其它。如果教師因另有所長而名,那麽,其“師”也就會被人們拋進另冊裏去。因為在人們的潛意識中,那“家”無論如何總比“師”輝煌、光彩得多。以抗日戰爭勝利後的上海立達中學為例,其時,朱光潛、豐子愷、夏丐尊、茅盾、鄭振鐸、葉聖陶和朱自清等,便都是這所學校的名師。由於他們兼屬文化名人,所以大都尊其為作家、評論家和藝術家而不尊其為師。唯有著名學者余冠英不忘所自。有壹次,他在大學的講壇上,滿懷激情地說道:“我的恩師朱自清老師就像屈原壹樣,道德文章都是第壹流的。如果沒有朱自清先生對我的教育培養,我是不會有今天的成就的……”凡此種種,雖然與教師默默無聞的職業不無關系,但這決不是唯壹或重要的個中緣由。
二、表現在家長與學校之間形成的壹對日趨尖銳的矛盾中
有道是“愛子重先生”,然而談何容易!隨著“小皇帝”效應及其憂慮的加深,“愛”與“重”的矛盾也日趨尖銳。雖然家長們大多尊師重教,但有的卻“愛子”是真,“重先生”則未必。有時,甚至將兩者尖銳地對立起來,為子責師,言其南轅而行其北轍。這比起明代的馬皇後,至少“倒退”了六百年。
據《明史?馬後遺傳》記載,李希賢為諸王課教經訓時,用筆管擊傷了諸王的頭額。明太祖朱元璋便大怒,並且準備加罪於李老先生。為此,馬皇後壹得知音訊便勸解太祖並且以事喻理說:“譬如使人制錦,只可任其剪裁,不應為子責師。”意思是說:為子女擇師而從其教,如同給料子請人制作衣裳壹般,應該放心大膽地讓他去剪裁。因此,千萬別護著子女而去責備老師。朱元璋聽她言之有理,也就息怒無事了。在此,我們不妨援事而壹筆議論開去:雖然家長們不應“為子責師”,但教師則不能不因打傷學生而認真地反省、自責壹番,萬萬不可因有的國家至今還以法律來保護教師對學生的打罵權而護其短。著名作家魏巍說得好,“對某壹些老師說,打罵體罰之類,當然帶有盲目性,但從總的來看,確實屬於封建意識的殘余,需要堅決肅清之。”
今天,這個比喻還有它不可低估的現實意義。因為體制上的“應試教育”、思想裏的享樂渴望和家庭中的溺愛溫床構成了當今教育的三座大山。想要搬走其中的任何壹座,都需要包括家長在內的千軍萬馬的***同奮鬥。
三、表現在學生,乃至家長和全社會對教師的理解上脫離實際的“空白”裏
這個“空白”要求“為人師表”的教師,不容有絲毫的失誤。殊不知這既在實踐中無法做到,更在理論上陷入了形而上學的誤區。
誠然,正如著名德國教育家弟斯多惠所說,“教師是學校裏最重要的師表,是直觀的最有教益的模範,是學生的最活生生的榜樣。”但這只是對教師的壹種理論指向和實踐規範。著名作家,中國文聯黨組副書記、秘書長孟偉哉先生說得好。他說:“我沒有上過中學,我忘不了在初小、高小和大學(包括軍隊學校)教過我的每壹位老師。他們不少人批評過我,有人責罵過我,有人打過我的手板,我統統都不見怪,都感謝,都懷念。我不能要求我的老師們都是聖人,更何況我自己曾是壹個頑童呢!”
應該說,即使是聖人,也難免會出現失誤。我國古代偉大的教育家孔子,被譽為千古楷模、萬世師表。即使是這位“德配天地,道冠古今”的聖人,在教育上的失誤也不止壹次。但是,弟子們,尤其是被他看死罵絕的學生,卻並沒因此而對他有失恭敬。
顏回(淵),是孔子的第壹位得意門生。然而,他並未因此而免受壹時的不白之冤和終生的委屈。有壹次,顏回從廚房經過,偶爾碰見塵土掉進了盛飯的箕中。這飯,按儒家禮教規定,首先得供奉先哲賢達,而後師生們才可進餐。顏回想:這臟飯供奉先賢,豈不?瀆了他們?若撮取拋去,又顯然是壹種浪費。於是,他抓起這幾粒臟飯吞進了腹中。不料這事傳進孔子耳裏,竟變成了“顏回偷飯吃”。幸好孔子後來問了個明白,既為他的得意門生洗清了不白之冤,也為今人留下了“知人不易”的典故。如果說這壹次蒙受的是暫時的冤枉,那麽,另壹次遭受的則是終生的委屈。據《論語?先進》和《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離開衛國前往陳國而路過匡地(今河南省長垣縣西南)時,因其相貌像曾經掠奪並殘殺過匡人的魯國陽貨極為相似而被當成陽貨囚禁起來。顏回最後才來到孔子身邊,不料牢騷滿腹的孔子壹見便破口罵道:“我還以為妳死了哩!”顏回理解老師無辜遭難的心情,畢恭畢敬地回答說:“老師您還活著,學生我怎麽敢死呢?”我國古代曾謂君子每天“三省吾身”。作為孔子,不僅當天,而且以後也沒反省出他在這件事上委屈了顏回,而顏回因尊師而對此卻毫不介意。
宰予、子羽和子貢,也是孔子的學生。孔子在對學生的裹貶是非中,卻極其主觀、片面地先後將他們三人壹眼看死,並加以譏諷和辱罵。但是,這並沒影響他們對孔子所表示的不同形式的尊敬。
宰予,利口善辯,藐視禮教,在很長時間裏對孔子堅持父母死後須居喪三年的主張提出過不同意見,並且與他爭辯論理。孔子因此心存偏見。有壹次,見宰予讀書時打磕睡,便罵他是“腐爛了的木頭不堪雕刻,糞土似的墻壁粉刷也是白費勁。”甚至宰予向他請教“五帝之德”時,孔子也對他冷言相譏說:“宰予呀宰予,妳不是能明五帝之德的人喲!”飽受奚落的宰予把這些看作老師對他的激勵,於是發奮勤學,積極進取,後來在齊國為官理政,終於幹出了壹番事業來。
子羽,“狀貌甚惡”,醜陋不堪。孔子據以認定他是個“才薄”之人,不可造就。子羽因此而刻苦自勵,終至學而有成。後來,他南遊長江流域各地,講授孔子的儒家學術思想,從學弟子,竟達三百余眾。這些,傳到孔子耳中後,他不得不感慨萬千地喟然興嘆說:“我僅從利口善辯的逆耳之言,看偏了宰予;單憑其貌不揚的醜陋外表,看錯了子羽啊!”
至於子貢,孔子雖然認為他和宰予壹樣善於辭令,能說會道,但評價時卻把他貶得比宰予更慘。說他是壹個不受教命、看重財貨並且臆度是非的學生。可是在子貢心中,老師孔子的形象依然高大無比。有壹天,魯國大夫叔孫叔武在他面前誹謗孔子。子貢立即制止說:“不要這樣胡說八道吧!我的老師不是妳能誹謗得了的。別人的賢德好比山丘,還可以翻越過去;而我的老師,則是太陽和月亮,誰也不可能超越於他。如果有人定要和太陽、月亮比個高下,甚至妄圖抹黑,以遮住它的光芒;那麽,這絲毫無損於太陽和月亮,只能表明他的自不量力而已!”
無獨有偶,在批評和罵聲中不忘尊師的並非只有孔門弟子。兩千余年後,著名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曾被老師罵得更加尖刻,而他成名後尊敬罵他的老師的態度卻更加誠懇、鮮明。
梅蘭芳六歲開始學戲,但條件卻幾乎與戲無緣。學戲長相要好,他小時卻是個小圓臉,而且眼皮老是下垂,眼神很難外露;口齒要伶俐,還要善於眉目傳情,他當時卻性格靦腆、不會說話,動作也僵硬呆板;音樂感要強、記憶力要好,他那時四句老腔被教多時也難以將它記住。因此,梅蘭芳壹涉足戲苑便被長輩們評定為“言不出眾,貌不驚人”。有壹位老師還當面罵他“祖師爺沒給妳飯吃!”這些,竟沒使梅蘭芳因自己天賦條件差以致挨罵、遭白眼而灰心喪氣,反而激勵出了他勤學苦練、刻意創新的頑強毅力。後來,當他創造出了雍容華貴的梅派藝術而且蜚聲中外時,當年罵過他的老師愧悔交加,登門向他道歉。梅蘭芳卻誠懇而謙恭有加地回答說:“沒有您的教誨,我還不知道發奮苦學呢。我要感謝老師,永遠感謝老師!”
值得壹提的是,自古至今,老師之於學生,並非事事都能做到知與行或情、理與法制的完美統壹。這就更需要加深理解、增多諒解,最大限度地消除誤解,以保證尊師的自覺性。
據《論語?先進》記載:顏回死後,孔子哭得死去活來。隨從的人們勸慰他說:“您太悲痛了,別傷了身子啊!”孔子抽泣著回答說:“不為這樣的學生悲痛,還為什麽人悲痛呢?!”但有兩件事,本應被家長和學生們所誤解而實則得到了他們的理解。壹是顏回的父親顏路,請求孔子賣掉自己的車子,為他的得意門生顏回添置棺的外槨。孔子卻說,我的兒子鯉死後,也是有棺而無槨呢。我可不能賣車步行而去替他買棺的外槨。我曾作過大夫,怎能沒有車子而徒步出出進進啊!二是孔子的學生請求厚禮安葬顏回,而孔子卻沒有同意。前壹件事,顏路理解孔子因沒有車子而徒步行走,便會有失他曾任魯國司寇的身份;後壹件事,弟子們所能理解的是:老夫子曾因大夫身份的季氏竟按天子的身份規格用六十四人在庭院奏樂舞蹈而生過氣。所以,顏回雖然是他的得意門生,但對於壹個普通儒生的死,是不能超越規格而以厚禮安葬的。從老師的壹方去看,孔子遵循禮制即“法”的規定,反對厚禮安葬顏回;同時又不惜從情與理的角度向顏回之靈哭表歉疚之情道:“顏回呀顏回,妳把我視同妳的父親壹般,而我卻沒把妳當兒子壹樣看待啊……”從學生的壹方來看,弟子們完全理解孔子,並不因許多具體的意見分歧和暫時的委屈,以及為實踐所證明的錯誤的褒貶而改變對老師的崇敬之心,不僅生時敬之如父,而且死後紛紛為他居喪三年,甚至六年……
師生之間,事雖古今有別,但理則彼此相同。如果說尊師之難表現在歷史和現實的若幹社會現象中尚需有個認識階段和改變過程,而“愛子”不“重先生”甚至“為子責師”的矛盾需要家長與學校壹道***同解決。那麽,對於教師應該得到理解而實則被誤解和曲解的認識“誤區”,學生則完全應該,也十分必要,而且完全能夠去獨立填補這塊脫離實際的空白。